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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目光缓缓滑落在小蔓的脸上,而小蔓的眼睛正干净剔透的望着她,里面似有浓浓的不解,也似有淡淡的好奇,乌黑的眼珠就像是上好的墨玉养在水银里,晶莹的让人不忍染指,老人不由得叹口气,她第一次看到燕声,不也正是被那样一双眼睛给吸引?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却再也不曾遇到过有任何人可以和燕声媲美,他只是那样随风而立,就自有一种超出于常人的飘逸和出尘,他只是那样淡淡的看人一眼,就好似让你无处可遁,也许正是人品太高洁,心思太纯净,所以才会被老天嫉恨,以至于在避世那么多年之后,仍是盛年早夭,死的那般惨累。
“燕先生去世那天,燕太太就自尽殉情,当时……燕声剧院里乱成了一团,我这个老婆子虽然说潦倒不堪,无暇自顾,但救命恩人家里出了事,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只可惜世人多是拜高踩低之辈,我是连剧院的大门都不得入……”
老人说着,却是泣泪涟涟:“这么多年,我最愧疚的事情,就是不曾在恩人的灵前上一炷香,我现今也算是上辈子积了德让我可以安享晚年,但是每每想起燕先生的事,我却仍是懊悔不已,只恨我自己当年也只是任人践踏之辈,不能为燕先生出一丁点力……”
“周太太,您别这样说……您有这样一份心,时时刻刻记挂着燕先生,却比那些灵前嚎哭事后欢笑的人真诚的多,燕先生就是天上有灵,也只会感谢您……”小蔓不知为何的心中难过无比,瞧着周太太哭,她的眼泪竟也忍不住的直往下掉檬。
老人止了泪轻轻握住小蔓的手感慨不已:“好孩子,你这番话,倒有几分像是素日里燕先生的言辞,燕先生素来不喜欢这些虚礼客套,我也唯有每逢他们夫妻的忌日,遥遥的上一柱清香……”
“燕先生……为何会英年早逝?”小蔓心有不解,能让人这么多年还在铭记伤怀的人,必然是超脱异于常人,而若是人中龙凤,又怎么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那是燕家的私事,外人都只是隐约知道一些,我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燕先生和燕太太是私奔来这里的,燕太太是大家闺秀,家世显赫,燕先生却只是一届戏子,燕太太家中自然不肯,只是,没想到两人远走异乡这么多年还生了女儿,那燕太太的娘家却还是不放过他们……”
“照您的说法,燕伯父是被苏伯母的娘家人害死的?”秦慕之惊骇不已,母亲也常日为燕声伯父英年早逝伤怀不已,只是当年目睹惨剧的人,都说是演出时的意外,苏伯母受不了这个打击自杀殉情,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这么多年,竟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不清楚,只知道燕先生去世前不久,燕太太的娘家父亲曾经来过,后来,燕先生登台时就出了事,舞台上的吊灯好端端的掉了下来,正砸在燕先生的头上,他当场就断了气……”
“怎么会这样……”小蔓只觉得心脏那里恍若是被重物狠狠砸了一下一样,忽然之间剧痛无比,她惊怔的望着老人,喃喃开口:“燕先生当场身亡,燕太太受不了这个打击也为夫殉情……他们夫妻,倒真真是情真意浓,让人叹息……”
“只可惜了燕先生夫妇的女儿,当年的燕小姐刚刚过了四周岁就父母双亡,偏生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燕声剧院里乱成了一团,根本无人去管那小小的孩子,我心急如焚,本就病体缠绵的身子又不争气的开始犯病,更可惜的是,我一个外人,根本插手不得燕声剧院的事,几次我要去看燕小姐,都被人赶了出来……若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会护了小姐周全……”
老人说着,摇头叹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是没有办法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冬夜了,也没有办法再将燕小姐寻回来了,也不知她在那育婴院里,到底怎么样……”
“这话从何说起?我听母亲说,囡囡当晚就被苏伯母的故交邓老先生带去了香港……”秦慕之大骇,整个人却已经不受控制的微微哆嗦起来,他脸色惨白,心中翻江倒海一般,饶是之前曾经怀疑过,可是也仅仅只是怀疑,而现在,真相却好像真的快要和他们怀疑的那条线重叠……
老人闻言一下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中一片的惊愕:“怎么可能?我明明昏睡半夜醒来,还看到燕小姐在剧院的后门坐着似乎在等人的样子,我还拖着病腿出去唤她进屋来暖和暖和,但她小小的人儿却是死活不肯,只说妈妈要她乖乖坐在这里……”
秦慕之赫然冷笑:“是了,我已知晓,囡囡等的那个人就是邓先生,可是邓先生却已经带走了别人……”
“带走了别人?别人……”老人缓缓的重复着那两个字眼,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瞪大了双眸:“是了,是了!我竟然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怎么回事?”小蔓紧紧的握住拳头,她紧张的连呼吸都不敢,愣愣望着面前的老人:“小囡囡她等的人……一直都没有来吗?”
老人摇头苦笑:“我是个人人都看不起人人都踩上两脚的寡妇,燕家的事,我一无所知,囡囡那天晚上要做什么,她小小人儿根本说不清楚,但此刻听你说起,我也算是明白了几分……”
老人看了看秦慕之,重重叹息一声:“若是按你所说,囡囡在等一个人,那么,她等的那个人必然是已经出现过,带走了另外一个人……”“那天晚上很冷,我记得很清楚,天一冷,我就旧病复发,双腿疼的几乎都不能动弹,那天黄昏之时,囡囡一个人坐在剧院后门处,我叫了她几次,她不肯进来,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我看到燕声剧院收养的一个小孤女陪她在那里坐着,我就放了心,她们素日里也是经常在一起玩的。也是我身子不争气,坐不到一会儿就昏沉沉睡了过去,等我半夜再醒来时,却只看到小囡囡一个人,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色小袄也不见了,正冻的发抖,而那个小孤女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当年不知道囡囡坐在那里要做什么,因此对那小孤女后来不见踪影的事也未曾放在心上,但今日听你一说,说燕太太的故交带走了囡囡去了香港,我才明白,许是那天晚上,那个小孤女冒充了囡囡,已经被人领去了香港……”。
“你可还记得那个小孤女叫什么名字?”秦慕之的声音已经变的冷硬无比,而小蔓坐在那里却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秦慕之忧心如焚,却也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我老了,过去的事情几乎都忘了,那个小孤女并不起眼,我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恍惚的记得,叫什么荣华……”
秦慕之坐在那里,森然冷笑:“真是好,这世上竟然有这般的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的算计和歹毒的心肠!”
“慕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蔓脑子里混乱的一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这是别人的故事,可是在听老人讲的时候,她竟是那般的害怕,就好像是身临其境一样的害怕……
她担心那个也叫囡囡的小女孩儿,她后来怎么办?去了哪里?有没有吃苦有没有被人欺负?她担心,那个也叫囡囡的小女孩儿,她一辈子的命运会是怎样?幸运点,被好心的人收养,平静的过一辈子,如果再不幸一点遇到什么坏人被拐卖或者是……
她不敢想,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绞痛,她反手紧紧握着秦慕之的手,眼泪忍不住的直往下掉:“慕之……我听不明白,可我心里好难过……慕之,慕之我这是怎么了?”
秦慕之说不出安慰的话,他只能紧紧的拥着小蔓,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紧紧的搂在怀中,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抬眸望向对面扔在默默落泪的老人:“周太太,谢谢您对我们说这些……”
老人吃力的摆摆手:“我也是看这位小姐心中喜爱,她极像当年的燕先生,特别是一双眉毛和眼睛,那神采几乎就是和燕先生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知道愧疚自责,却从来未曾想过燕小姐后来怎样,燕声剧院的人说将她送入了外国人开的育婴堂,条件好的了不得,我就信了,我是个大字不识的女流之辈,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从来没有担心过燕小姐她后来怎么样了……”
“您别伤心,燕小姐她很好,过的很好,很有出息,她现在女承父业,已经闯出了一番名堂,改天,我带她来看您……”
“真的?”老人的眼睛腾时亮了起来,却是看向小蔓笑的由衷开心,“若真如此,燕先生在天上必然可以瞑目了……”
说着,又将随身带的手袋打开,取出一只绣花织锦的盒子递给秦慕之:“我瞧着你们这一对小情人心中喜欢,这姑娘又极其合我的眼缘,我很喜欢她,玉镯完璧归赵,林,林小姐佩戴起来,必然是好看的。”
“周太太,谢谢您!这玉镯之于我们两人实在是太重要了……”秦慕之心中感慨不已,却还是取出支票递过去:“请您收下……”
那老人却摆摆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她若有所思的又看了小蔓一眼,方才缓缓说道:“当年我未能为燕先生的女儿尽一尽心,今日这个镯子就当做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若我没有猜错,林小姐必然和燕先生有渊源……”
“周太太……”秦慕之拉着小蔓站起来,周太太却低头喃喃了一句:“也是,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有他几分的光彩,也只有他的女儿了……”
“周太太,我们不能凭白占这样的便宜……”
“你们若是有心,就用这笔钱把燕声剧院好好修葺一番吧,燕先生在天上看到燕声剧院的一草一木还犹如当年,他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秦慕之还预备再说什么,小蔓却是轻轻拉了拉秦慕之的衣袖:“慕之,就按周太太说的做吧。”
老人走的很慢,她的双腿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哪怕是侄儿将她接到国外养了这些年,却还是无法去了病根。这陈年的旧疾,就像是寄居在心上的旧伤,同样是到死都除不去。
秦慕之和小蔓并肩站着目送老人出去,那样颤巍巍的背影,融入冬日的暖阳中,却是分外的温暖,直暖到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