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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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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亮了。窗外的淡蓝色天空无有一丝云彩,同时,泛着金色。一定是个好晴天。太阳快要升起了!就在这时,对面电影院的广播响起。《东方红》歌曲播过后,照例播送新闻。是浑厚的男中音:“派往武汉解决问题的中央代表谢富治、王力,今天回到北京。”虽是简短一句,在清晨的寂静中听来特别响亮。立言一振,走到窗前探出头侧耳倾听。广播声尚在空中回荡,播音员又开始播这条雷霆万钧的新闻。连播三遍。接着是《国际歌》,歌后,又播三遍。滚动播出。立言竚立窗边,一动不动,手捂胸口,屏息敛气,似乎猛烈的心跳和呼吸乃至稍稍改变姿势就会搅扰得听不清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心头翻涌着激动、惊喜和感慨。这正是他曾经预测、希望、向往,冒着危险为之奋斗,久久焦虑、期盼、等待的一刻啊!
古旧的苍凉的灰黑的屋顶射出几缕金色光芒。他陡然体味到刘白羽描述历经周折,终于见到日出和光明的那番狂喜!顿时,鼻子酸酸地,眼角痒痒地;知道流泪了,并不揩拭。他要多保持一会这种感觉。这种耐人咀嚼、令人欣慰、甜蜜而幸福的感觉。
立孝瞧大哥听呆了,一遍,两遍,三遍还那么愣着;一动不动。踅近前,侧着脸打量一下,笑了:“哥,你哭了?”刘袁氏说:“我就晓得他会哭的。”说着,使劲地擤鼻涕;床另一头的刘甫轩长嘘一口气。立言有点难为情,抿抿嘴,吸吸气,用手掌揉揉眼,说:“你,赶紧把司徒找来啊!”
立孝出门而去,立言仍愣怔着,觉得顶门囟袅袅飘出一股轻烟,是自已影像。影像在半空俯看房间一切,尤其关注窗前的自已:身子一动不动,手捂胸口,屏息敛气;看得那么真切,连脑里将信将疑的狂喜也看出来,连背后父母喜极落泪也看见了……立言知道是灵魂出窍。半空影像就是离开躯壳的灵魂。灵魂在审视自已躯壳。他有过多次体验。以往,每逢难以置信的大悲大喜事儿,都会灵魂出窍。今天,他怀疑是做梦。用手掐掐另一只臂膊,知道疼痛,低头看看,掐有红印;再回头看父母,也如灵魂所见那般倚着靠着,在揩眼泪,在甩鼻涕。这才相信自已醒着。眼前一切,实实在在。这般一想,灵魂躯壳收聚一起,合而为一。回到现实,他转过身,想向两老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以示庆祝。这时,立孝转来告诉他:“她家里人说,刚才急匆匆地走了。”立言猜测:“想来,正是听罢广播出去的。”
事实确乎如此。司徒早起编着辫子,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头条新闻不由一震,橡皮筋失手落地。她呆住了,疑心自已听错了;当她逐字逐句听完第二遍新闻广播,一股凉气自脚板心直冲头顶,打个寒噤,浑身起层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头脑一片空白;一时她不知该怎么办,竟然弯腰去拾橡皮筋,然而,一颗泪水滴落在食指和拇指上。橡皮筋没拾着,她拾起自已的泪水。那是委屈、惶惑、恐惧、伤心的泪水。她忽然想起立言。完全想象得到刘家人此刻的欢欣鼓舞。她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去刘家;或者请教新闻的含意,或者承认自家的错误,甚至兴师问罪,追逼与立言同行的女人是谁?而后,重归于好。她偏不,她要去三五零六总部。这么一想,她再次弯腰拣橡皮筋,这回一下就拈起来,随即快速编好辫子。
时间虽然尚早,街上已经很热闹了。马路上尽是大标语、广播、宣传车,一致欢呼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的播出。新刷的标语还在往下滴落浆糊。“打倒陈再道!打倒钟汉华!”几个字写得歪歪斜斜。看看署名,竟是“百万雄师联络站桥口分站”!还有集体倒戈,发表声明退出百万雄师的。真是兵败如山倒呀!司徒无心细看,叹口气,匆忙往总部赶。
昔日威风凛凛的岗哨不见了;旺盛的人气荡然无存。门大大地开着,老远瞅得见屋内桌椅东倒西歪,一片狼籍。司徒料想树倒猢狲散,人去楼空。怀着悲凉要转身回家;忽然,有人喊她。原来是陈志鹏。他身后站着李卫东。司徒急步上前,尚未开腔泪水簌簌地流下了。李卫东了解司徒的情况,对她印象颇好,安慰道:“不要急。这是上面的斗争。账算不到我们头上。”说到这里,振作精神:“你和志鹏好好想想,我们国家毕竟是无产阶级专政,把我们这批人整光了,国家岂不是变了颜色?”这番话叫愁容满面的志鹏开朗了:“李叔叔说得对。再说,好多事都是些蠢货干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李卫东挥挥手:“但是,先得避过这阵风。我经过好多运动,有经验。免得吃现亏!我的老家不能去,厂里对头都晓得。”司徒说:“我有个姨在通山,一般人都不知道。就去那里,行不行?”于是,三个人先乘车到武昌,而后转长途逃往通山。三人路过武昌,看见傅家坡马路上书写的“百万雄师好”依然犹在,一个字有二十平方大;有两车百万雄师战友从中南路返回。想必去过军区。扒着站在两边车门踏板上的人,藤条帽搭拉起,铁矛倒拎着,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一个消息,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派形势:8199部队接管武汉;造反派打着红旗、舞动鲜花欢庆朱洪霞等人出狱;陆海空三军、全国各地群众大*大*声讨七?二O事件;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发社论;飞机撒传单,指斥百万雄师、8201独立师、公检法三个一小撮坏头头;俞文斌十多个坏头头被捕;百万雄师大小头目、骨干四处藏匿……胜利了的造反派自称钢工总、钢二司、钢九一三。三钢三新的战士到处捉拿坏头头。令人不解的是,左得明的神经病奇迹般痊愈了;又开始大打出手!
刘立言估计李卫东、陈志鹏在劫难逃;志鲲属部队里人,人身安全尚不要紧。保国后来退出是众所周知的。应当无事。司徒一个姑娘家也危险不到哪里。岂知,保国头一个让肉联的造反派谭光前抓走。立孝告诉他,学校钢二司点名捉拿铁杆保皇头子司徒德芬,还有消息说,已将李卫东、陈志鹏、司徒德芬一举擒获,秘密关押,严加审讯……
立言不敢想象司徒德芬落入那些少不更事、不知轻重的造反派学生手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和后果!立功回家,他要求弟弟陪同一道寻找。刘立功很为难地说:“哥,你得打听清,是哪个组织抓的,关在什么地方才好办。武汉这么大,组织这么多,我哪能陪你一个个去问呢?”立功忙得很。的确没有时间旁骛;不过,他还是提供十多处关押坏头头的地址。临了,说:“找到他们,就说你是我亲哥,不会不给面子的。”作为抗暴英雄余望生的战友,立功的名字常出现在造反战报上,有次,还在电台上讲话呢!
立言按弟弟提供的线索,四方奔波。结果很叫他失望。他几乎忘记胜利的喜悦,满怀焦虑和忧郁,甚而,有股挥之不去的生离死别的悲凉!
这天,他寻至武昌一所中学的三司革联司令部。操场上跪着几个男女中学生,胸前挂有打红叉叉的大纸牌;稚嫩的脸庞充满惊恐和惶惑,汗水滴湿面前的水泥地。有个女孩子绝像继红,立言不由多看了几眼。两个手持铁矛的小男孩凶狠地喝问:“干什么!干什么的?!”同时,用铁矛逼住他;立言说出杜玉章、刘立功两人名字,对方态度稍稍缓和。听明立言来意,一个人冷冷地回答:“这里没有!我们也正在抓这几个坏蛋呢!”突然,从教室那边传来令人毛发直竖的痛苦惨叫:“哎哟,我的妈哟,掰不得了呀!”立言不好多逗留,快步离开了。
当他抄近路翻过长江大桥桥基,爬上桥头堡,太阳已缓缓下坠。夕阳映照下,波诡云谲,光怪陆离;满江的水如流淌的鲜血透出悲怆,格外壮丽。他又迷惘又惊喜,略带伤感:曾经辉煌的一切就这样顷刻没落了么?
他感到有点累,叉着腰,扶着一棵树休息着。引桥上,来来往往,尽是三钢三新、工造、三司革联、公安联司等造反组织的宣传车。有的车头仍挂着中央“七?二三”表态时的牌子:“天亮了”“解放了”。车上站满荷枪持矛的战士,架起头戴高帽子的百万雄师、公检法的“坏头目”,有的还用绳子五花大绑起;一路按头、捶打着。常常打得叫爷喊娘,直呼“救命!”十分凄惨。立言看了,格外同情,于心不忍。然而,他认定,历史已翻开新的篇章。他踌躇满志,意气昂扬,似乎全然不记得经受的歧视、践踏和屈辱;或许记得,但笃信巴黎公社领袖儒勒?瓦莱斯的名言:“既获得胜利,也必将获得自由!”事实上,《人民日报》提出:“以七?二O为分水岭”的标准。意味着从此会抛开可恶的、人为的、僵化的唯成份论;政治表现会以路线觉悟来衡量、来划分、来取舍!如果是这样,也就不枉负我素日志向,满腹学问,一腔才情……
他正沉思着,忽听到有人喊:“立言!立言!”循声望去,杜玉章在一辆吉普车上向他招手。立言迎上去。吉普车刹住,杜玉章和谢向阳走下时,立言瞧见两人腰间全挎有“五四”手枪,雄纠纠,很是英武。握手时,立言笑道:“真是鸟枪换炮罗,哪来这玩意?”
杜玉章拍拍手枪一笑:“毛主席要求‘武装左派’,江青同志最近有个讲话。号召造反派‘文攻武卫’。军区给发的嘛!”说着,问立言:“忙什么?”立言叹口气:“我找立孝的一个同学,司徒德芬。她原来在江汉公园里;但,没干坏事。据说被抓了。还有我表叔和志鹏……”杜玉章笑了:“绕那么大弯干什么?就是恋爱对象嘛!听小蓉说过,长得像继瑛。是不是?”立言红着脸点头。
杜玉章“啧”一声:“至于佑东和志鹏嘛,估计跑到乡下或朋友处躲藏了。别担心,是得躲过这阵风。听说熊麻子犟着不肯走。结果让人装在麻袋里拳打脚踢,还用木棒捶,手脚打断了,鼻子打歪了,奄奄一息,送到医院里,只半天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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