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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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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志鲲来省城开会,抽空回大兴隆巷看望父亲。李卫东向女婿提出心里疑问。志鲲莞尔一笑:“路线斗争的需要嘛!”这回答教李卫东匪夷所思,准备请他详细解说一番,躺在床上的陈爱华却接腔了。做父亲的用手指着儿子,费力地、断断续续地批评道:“你是实……实用主义……庸俗观念……主席是……是在阶级斗争……路……路线斗争中……选……拔……培养革……命接班……”这个满怀共产主义理想的老共产党员对儿子的油滑十分愤慨,手直抖,声发颤,“人”字没说出,一口气咽住,头一歪,昏厥过去。继瑛慌忙给公公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又打电话叫救护车……然而,一切没用,陈爱华就这样溘然长逝。
志鹏得知噩耗并未像继瑛担心那样,同哥哥大吵大闹;母亲的猝死、父亲的隔离、自已诸多挫折使他昔日激情如凝固的火山岩浆般冷漠,面对父亲遗体,志鹏异常平静地说:“又一个殉道者走向牺牲。”保国的话意思一样,却是冠冕堂皇:“没有法,伯父一辈子为理想而献身!”继瑛望着小叔子和弟弟,这两人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深沉;尤其是保国的第一句话,到底是叹息陈爱华执着,还是叹息没有法律?令她不知所云,未免迷惘。
胡荷花对亲家的死格外哀痛,咬牙切齿咒骂丈夫和女婿,惨笑着讲起古老的传说:“今年闰八月,早知是凶年。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呀!还要死人的!还要流血哟!”她的表情是那般古怪,声音是那般瘮人,在高墙深巷里久久回荡,使人感觉到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寓意,教所有人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卫东埋藏已久的种种禁忌霎时涌动出来。他记起每次灾变的征兆。这个长期以唯物主义者自居的老党员心慌了,右眼跳个不停;他背过身使劲揉,好不容易将右眼揉平复,左眼又跳起来。按说,“右眼跳祸,左眼跳财”。李卫东也许慌乱得分不清左右,也许觉得此刻眼跳全不是好兆头,又揉左眼;刚刚感到左眼平复,左右眼一齐跳起来。于是,他两手一起揉开……继瑛以为父亲偷偷抹眼泪,上前哽咽着劝慰:“爸,您……您老人家……年……年纪大了,不……不能太激……激动,注意身体啊!”这一说,李卫东索性用胳膊捂住双眼,摇着头乾嚎起来:“怎么不让我死了啊!”他的悲伤感动在场的人,最终感动他自已,真的流下眼泪……
虽说是非常时期,陈爱华的丧事办得也还体面。桥口区革委会遵照省市革委会意见,在报纸上发布了一条不足三十字的简短《讣告》,除了他的生卒年、参加革命时间,既没评价功绩,也没提起隔离审查之事,大约算是两相抵消。按陈爱华生前一贯主张,没开追悼会。但,人们自动来到石家院子向挂在一楼客厅的遗像告别。大厅板壁正中并排挂着陈爱华和石月琴的大幅遗像,母亲遗像是志鹏特意请嫂子找出悬挂起的;他又用魏碑书写一幅挽联贴在门口:“来之泥土,归之泥土,筚路蓝缕耕耘泥土;生性自然,寄情自然,鞠躬尽瘁行事自然。”未来生态学家撰写的短短三十二个字,虽无豪言壮语概括陈爱华叱咤风云的一生,倒也刻划出他爱国热情和耿介性格,同时透露父母含冤而逝的忧愤。照壁将进出人流自然分成两股。志鲲抱着女儿同妻子、弟弟站立一排接受悼念人们的慰问并表示感谢。保国守在电唱机旁放哀乐。李卫东在门口向悼唁者分发胡荷花、丫丫赶制的黑袖章。
第一批向陈爱华遗像告别的为大兴隆巷街坊,而最先进去的是胡传枝和牛疱。胡传枝几乎带点受宠若惊神情深深鞠了三个躬,牛疱望着素日惧惮的共产党大官连说:“好人哪,好人,好人!”在他心目中,只要不称官衔,就算好人。杜师娘由腊狗和女儿搀扶进客厅时,对红脸抢先一步很不满,瞟瞟胡传枝,朗声道:“陈书记,你同我家老杜一样性情,最见不得阴毒小人!”小蓉惋惜地:“陈伯伯,你为什么不多坚持些时呢!”话里意味深长。腊狗记恨着血洗工造总司之仇,恶狠狠地盯一眼志鲲,直白地宣称:“你们革干联的干部全要站出来的。陈书记,你该多等两天呀!”临行,他让陈氏兄弟尴尬地伸着手,只同继瑛握手慰问,又抚摸下小红的头。小姑娘将脸儿贴着爸爸宽厚肩膀,满脸忧伤。余科长带着妻子步伐庄重,行礼也很庄重;柳月华则不像丈夫装腔作势,几乎带点柔情叨念:“陈书记,我还指望你寻访咱家慧琳呢!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卖鱼的老左进门连说:“对不起呀,对不起你呀,陈书记!”显然是代监毙的儿子左得明道歉。刘甫轩同妻子儿女前来致哀时,想起陈爱华鼓励他把生意做大的叮嘱,悲从中来,伤感地:“我们想你呀,陈书记!”这么质朴的一句追念,在哀乐凄绝旋律衬托下格外动人心弦,小红抱着志鲲颈脖哭叫开来:“爸爸,妈妈,我要爷爷!”随即,刘袁氏、刘立孝和继瑛抱着哭成一团;立功同志鹏紧握着手,泪眼相对。只有立言和志鲲显得坚强,虽然哀伤,没有流泪。自平息杨当事件,这对既是朋友又是情敌,既是同学又是政敌的两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志鲲向立言默默地点头,仿佛表示谢意,又像表示:你终于露面了!立言咬着嘴唇,毫不含糊地迎着他的目光,右手抱着左臂向志鲲矜持地点头。两人就这么注视着。保国发觉情况不妙,踅上前接过嘤嘤啜泣的侄女护定立言,向志鲲说:“姐夫,你该同表哥握握手!”年轻的高干跨前一步,大度地将手伸向政治流亡者:“你也许误会了,立言兄!”;立言底气十足地:“有账总会算得清!”他答话时表情也许过于严肃,小红为他陌生而凶狠的表情吓得又大哭起来。继瑛本来强忍悲伤反转劝解表婶表妹止住哭啼,见女儿哭叫,又同她俩大声嚎啕了。场面显得有些纷乱。外面,李卫东见深怀自卑的孙家驹夫妇与陶小贩、唐裁缝步伐犹疑,声明道:“进去吧,来了就算自已人!”受到鼓励,四个人趁着大伙没注意,慌忙火急进屋向陈爱华遗像行上三鞠躬;临出门,孙家驹拉拉立言:“走吧,外面还有好多人等着进来呢!”
第二批进大院的是冯世红、关必升、董南生、彭爱洲一行。他们自然并非寄托哀思,是冲着李卫东和志鲲的面子而来。尤其是关必升,想到曾经断送他前途的老上司终于呜乎哀哉,差点笑出来;抬头间,看见当面公然并列着自杀叛党的三家村人物,无产阶级的党性原则陡地涌升,气恼得几乎转身就走。但他忍住了。今天还得找李卫东议事呢!于是,草草地与陈氏兄弟握握手退了出来……
第三批祭拜的人有些杂,而且具有随意性,多是路过的行人和慕名而来者。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在没有尽头的专制政权压榨下,老百姓不敢有过大奢求,只要有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便山呼万岁,感恩戴德了。哪怕是个酷吏,只要做过几件好事,人们会送万民伞、立香火牌位、众口皆碑地传颂。陈爱华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定性万年*铺激起的民变为“反革命骚乱”,固然伤害许多汉正街人的感情,但*中,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支持代表弱势群体的“工总”翻案,让这些平民百姓刻骨铭心;而陈书记最终因此罹祸逝世,更教大伙情意绵绵,早原谅了他历次运动整人的霹雳手段。他们成群结队而来,与其说是哀悼区委书记,不如说恳祈心中的理想主宰。历代清官正是这般集体创作而成。
关必升站立门旁通知李卫东:事毕后,大家聚在一起议一议。不防,为蜂涌而至的杂衣人群撞得歪歪趔趔。对一个正处级干部如此无礼,简直等同犯上作乱,碍于李卫东,他没发作;只是不解且不屑地投去一撇。忽然,他瞟见一个风骨飘逸的老尼擦身而过,端正的五官似曾相识。他正要仔细打量,李卫东一句:“严主任,您也来了!”引得他转过头去。
严经天笑着挥挥手,示意不要声张。因为讲定不开追悼会,他不代表区委和组织,是听说大兴隆巷挺热闹,过来瞅瞅。冯世红关心地:“您不是病了住院么?”严经天做个怪相,凑在他耳边笑道:“你没听广播?走资派还在走嘛!”几乎出自本能,董南生脱口而出:“这可是对运动抵触的牢骚话啊!”说完,发觉失言,笑着问关必升:“是不是,关主任?”装作开玩笑。严经天并不在乎,指指脑壳:“我每根头发可算小辫子,你们一齐动手也揪不完!”说毕,大步进了门。严经天的幽默和气慨,教关必升一行又惊讶又兴奋。他们哪里知道,严经天早从可靠渠道得知毛泽东沉疴日重,可能不久于人世的绝密消息。因而底气十足。
屋内响起国际歌,表示追悼活动结束。关必升想从挤挤撞撞人群里寻找适才看见的尼姑,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了。他苦苦思索到底在什么地方与伊打过交道?蓦地,他记起来:不就是在万年春店堂玩过的李家女人么!然而,据说,那女人当天就因拉自已下水,畏罪投江,哪会当上尼姑?这么一想,他释然了。但,总觉得无形中有双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似乎向他逼债。于是,神情怏怏地,谁同他讲话,他都是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儿……
当着志鲲送严经天出门,李卫东一伙围上前纷纷请教严经天有关运动的问题。严经天只是庄重地告诫:“你们现在大小都算单位里头头脑脑了,稳住神,要表现出政策水平!”这话明显是打气撑腰。说完,这位高干打算仍回医院躺下。不防,胡荷花从屋里冲出来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李佑东,你借口让我照顾毛毛,像坐牢样把我关起!连向亲家告别也不准许!你竟敢如此对待革命造反派,是可忍,孰不可忍?”严经天为胡荷花声威吓了一跳,猜量是李卫东的疯堂客,急忙侧身贴着巷道踅过,钻进停在巷子口的苏式吉尔,吩咐司机赶紧开车。马达响时,还听见胡荷花如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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