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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就朝殿外开了一眼。
却见保和殿外,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下,三十多个闹事的宗室跪了一地。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到他们的头上肩膀上。
听到这责难的话,徐阶心中一颤。这个黄公公的性格他最了解不过,是个小心和蔼之人。做事老练,轻易不肯得罪人。
和大臣们说话态度温柔,一团和气。今日竟然在天子面前向自己发难,这不符合他的禀性。
难道说黄公公想要给老夫下眼药?
不对他,我和他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大家都是位极人臣的人尖子,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绝对不会平白树敌。
那么,他究竟想干什么?
徐阶小心地说:“当初臣在礼部的时候,未曾接到仪制清吏司的呈报,也忽略了。朝廷自有难处,别说是宗室,就算是各部院的开销都是不够,仅能勉强维持,都是东挪西借,勉强维持。宗室的俸禄,只不过是拖延,并不是不发,到最后,不也都补齐了?”
说到这里,他心一狠,道:“仪制清吏司郎中王世传办事不利,懒政惰政,臣即刻让内阁行文,免去他的官职给宗室一个交代。”
“说得好,说得真好啊!朝堂里出了事,免去两个官员,就河清海晏,太平无事了,朕想不答应你都不成。”嘉靖目光落到徐阶脸上,笑了笑:“徐阁老,今天宗室来闹是要钱的,没钱,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要不,你替朕把款子变出来。宗室的开销都从内阁支应,朕把内阁交给你们,就是叫你们当好这个国家。国家,国家,有家有国。国是朝堂,家是朕的宗室。你们内阁每次都喊没钱,遇到拖欠宗室的俸禄,朕还得从内帑掏一些接济族人。”
“现在好了,宗人大闹礼部,剑指朕清丈京畿皇产这事,将这个凌虐宗室的罪名扣到朕头上来,朕是不是有点冤啊,徐阁老你以为呢,你究竟想做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若说一无所知,朕还真有点不相信。”
这锅,朕不背。
虽然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什么叫伴君如虎?
徐阶背心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他突然醒悟:这是有人要借机整自己,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呢?
黄锦,不可能。这个司礼监掌印已然是内相了,加上一把年纪,早就不肯参与朝堂政争。他方才这段话看似是发难,其实是在提醒老夫留意。
严嵩还有内阁其他两个阁老……有可能,难怪今天礼部出事,他们三人都退说这是老夫执掌礼部事的旧帐,躲了。
其实这三人早已经看出,这事其实就是针对天子的清丈皇产新政。
我们这个万岁爷啊,别的都好说,惟独钱袋子是他的逆鳞,谁碰谁完蛋。
这个时候,徐阶突然想起多日前周楠登门求援,说起他清丈李伟庄园一事,请他帮忙锁厅避祸一事。
当时,他觉得这是超堂中有人要针对裕王府。这事的水实在太浑,轻易不能涉足,就反悔了,决定镇之以精。
想不到自己想要冷眼旁观,但事情还是找到他头上。一个应对不妥,老夫的政治生命就要结束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好好查一查这事。如此,怎会弄到如今这般被动。
徐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摘下进德冠放于地上。
抬起头,面上已满是滚热的老泪:“老臣如何能够让君父背负如此恶名,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只要能够澄清陛下英明于万一,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嘉靖突然一脸的尖刻:“怎么,阁老要撂挑子?事情闹这么大,想袖手不管?宗室的事尚未了解,你却要请辞?”
前头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就要辞官,传出去,想得美。
徐阶摇头,甩下几滴泪水,又拿起先前嘉靖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的那份朱聪浸所写的陈情书,高声道万岁你看这奉国将军的陈情书。”徐阶心中发狠:赌了!
他一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读起来:“……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中曾不得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暴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于是市,有佣做民间,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理。虽为宗室,苦甚穷民。俯地仰天,无门控述……”
“臣朱聪浸家有余财,有朝廷俸禄,尚有衣食。然天下百万宗室,如臣者几稀?试想三代之后,臣之子孙也当如此困窘,哪又是何等之惨剧?每每念及此情此景,臣锥心刻顾,夜不能寐……”
“宗室生计已然如此凄惨,天家颜面荡然无存,沈、李二贼侵夺臣等产业,残害宗室,倒行逆施,我等迟早成为路边饿殍。所谓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已只能冒死上书,请陛下还臣等一个公道。”
听到徐阶所念的这段文字,嘉靖大惊,猛地走上去,一把抓过陈情书,细细地读起来。
读完,他厉声喝道:“此情可真?”
徐阶:“自然是真/”
“我不是问你。”嘉靖目光落到黄锦面上。
黄锦黯然无语。
嘉靖惊天动地地叫起来:“怎么可能这样,朝廷每年不都有俸禄发给宗人吗?这么多银子,难道都被人贪墨了?徐阶,你曾经掌管礼部,你来给朕说清楚了。”
他瞬间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堂堂皇族宗亲都穷得给人当雇农,上街讨口,这不是笑话吗?
别人看了,又会怎么想?
即便是普通一族的族长,看到族人生活困苦,都有照顾的责任,况且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叫百姓看了,又会怎么看他这个天子?
看着皇帝恶狠狠的眼神,徐阶小声道:“就拿山西代王府来说。洪武年只一人,年俸一万石。到去年,已到一千八百五十人之巨,年俸八十七万石。这还只是代王一个藩,如今天下宗室人口已达百万之巨。去年地方解送到京城的粮食有四百万石,而应该发放的宗室俸禄就需八百五十三万石之巨,国家财政已难以支撑,只能不断拖欠,子吃卯粮维持。”
徐阶这人虽然没有担待,但能够做到内阁次辅这个位置,也是一等一的干才。特别是在理财上很有一手,他和严嵩乃是明朝少有的技术官僚。
这些数字都是装在他心中的,随口就能说出来。
“万岁,你想,百万宗室人口,八百万石俸禄。平摊下来,每人每年才八石粮食。以每人每日吃两斤米来算,八石也只够食用半年。况且,这八石俸禄并不是均摊到人头。比如朱聪浸每年就有六百石,上头的藩王拿得更多。扣下来没有爵位的宗室子弟,一年头到估计也没有几个。陛下要说下面的大臣贪墨,却是冤枉。”
徐阁老板着手指给嘉靖皇帝做起了小学生应用题。
第一百九十六章 落定
徐阶这么一算,嘉靖皇帝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原本以为朝廷每年给宗室发俸禄,叫他们吃铁秆庄稼,当可让朱家人一辈子荣华富贵。可现在的情况是,宗人们荣华富贵谈不上,甚至穷到上街乞讨,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嘉靖作为朱家的大家长,也跟着丢了个大人。
他本是个心胸狭窄,又好脸面的人。不然,当初不会为给自己父亲上封号和为大礼仪一事和大趁子们闹得头破血流,开了明朝残酷政争,肉体消灭的的恶例。
说句实在话,他是彻底震惊了。也想过要让户部凑凑,自己再掏点,给族人涨涨俸禄,做宽仁明君。
现在听徐阶这么一说,就好象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凉透了心。
那可是百万人口啊,都养起来,又要让他们过得体面,每人每年至少一百石俸禄。
国家一年才多少赋税,全扔进去都不够。
这就是一个无底洞,干不得。
可是,外面三十多个宗室在闹,如果不给个说法,如何下得来台。
嘉靖一时气短,立在那里,满面铁青,只感觉今天这风吹在身上刻骨冰寒,竟是支撑不住。
徐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直起腰:“陛下当初清丈京畿宗室皇产,只不过是体恤宗人疾苦,乃是一片仁心。厘清了,若有生活艰难的宗室,朝廷自有恩旨。可恼那沈阳和张大中却误解陛下一片仁爱之心,肆意掠夺宗室田产,以至大量宗室衣食无着,天家颜面不存。”
“沈阳、张大中二人办差不利,辜负圣恩,以至激起宗室公愤陛下颜面不存,当罢官免职,交付有司法办。”
立在旁边的黄锦向他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徐阶这段话的意思已经很露骨了,皇帝你要给宗室补发俸禄,甚至加薪,那是不可能的,你有那么多钱吗?
可是,外面还跪着那么多人,不让他们满意,这面子上可下不去。
那么,该怎么办呢?
简单啊,咱们就捋捋。
今天这事,刚开始是朱聪浸闹着要休妻,找其他宗人助拳。接着,大家又开始将火力对准了沈、张二人,对准了皇帝清丈京畿隐匿的皇庄一事。到最后,朱聪浸的陈情书又扯到宗室生活困苦上去。
嘉靖听到宗人生活困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为皇族增加福利,为自己获取好名声。
皇帝到今日已经五十有余,在明朝历代天子中已算是高寿,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后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裕王虽然没有储君之名,却有储君之实。自己千秋万代之后,按部就班接位就是。
唯一叫嘉靖关心的是自己的名字在史籍上的评价,如果落个残虐宗人的骂名那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现在经徐阶提醒,嘉靖猛地醒悟:是啊,外面的皇族闹事,是要弹劾沈阳和张大中,以泄被清丈冒隐皇产之愤,这才是他们想要到达的目的。至于他们喊生活困苦,不过是博取同情罢了,这些人都有爵位在身,家中也有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