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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亦笑道:“没事,此时并无谁人能说做得好。咱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动,凡事都有第一次。当初咱们在泗上武装割据一方,不也是没做过吗?”
他说的也是实话,此时的情况,注定了在诸侯控制的范围之内搞乡村起义割据是不现实的。可以搞“传教而三十六方起义、黄天当地”的那种一举轰动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稳脚跟绝无可能。
故而其实墨家如今没有一个有这种经验的人,泗上的情况也和安陆现在的情况不同;汉中也不一样;高柳云中更不一样,各有各的情况。
适道:“你们这些人,一些人有临机变动之能,一些人对于道义的体会很深刻,还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声。”
“云梦泽与别处不一样。那里靠着楚都,也是楚王巡猎之地,四周封君密布,可以说想要在那里搞出来南郑、云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换一种方法,换一种方式。当然了,这边也会尽可能地提供金钱、武器、器械和各种用具的。怎么说,也比当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简单些。”
墨家或者说和墨家有着各种联系的商队在楚国纵横往来,云梦泽又是沟通楚国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江水支流汇聚,可以说在那里最是容易支援的。
“云梦泽中,湖盗极多。有一些穷凶极恶之辈,也有一些逃亡农夫渔夫,还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侠士。那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
“这一次派你们去那里,一个是要你们加强一下那些退入云梦的安陆民众义师的力量;二则就是整合一下当地的群盗武装;三嘛……就是做义之河盗。”
徐弱惊道:“河盗?”
适点头道:“利用沼泽大湖,与楚师周旋,联络当地逃亡隐匿之民,与湖心岛上开垦种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只。楚国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贸易免税之权,船只往来,不可谓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续到安陆,都是沼泽,大军难行。军少则打、军多则退,利用地形在那里站稳脚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们。兵器盐铁,都不会缺乏,甚至于战船也不会少。这一次除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一部分舟师习流的水师精锐,也会前往。”
这一次派往云梦的,不只是适说的这么多,而是几乎照搬过去了一个“县”级政府机构。
除了一些精锐的习流舟师外,农正吏、教师先生、铁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当然,部队不会太多,大约二百多名习流水师,百多名精锐步兵,以及三百多名会楚语的干部,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楚国市井中有些名气的人物。
这既是为了将来布局,也是一种尝试,一种有别于云中、泗上、南郑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种政权割据的尝试。
再又叮嘱了许多之后,适最后道:“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压服群侠、收拢亡民、筑城垦荒、严肃纪律,传播道义,不攻城邑,建设政权,以政为主,以军为辅。”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们不攻城邑,封君也不会管你们。大军出动围剿你们也不可能,你们活动之下,那些流亡民众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来越多,由村为乡由乡为邑。待成邑时,天下将安。”
徐弱一一记下,最后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听说那里鳄鱼、犀牛极多。组织民众,捕猎鳄鱼犀牛,一则除民害,二则也可以贸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鳄鱼都已被杀的差不多了,倒是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第一百六十章 启蒙学说(上)
临走之前适和徐弱所说的“鼍灾”、“虎灾”仿佛是个笑话,短短的几句话而已。(全本小说网,https://。)
可当几个月后徐弱踏足云梦之时,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话一般的“鼍灾”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实。
鼍者,鳄鱼也。
此时气候温暖湿润,原本泗上也颇多鳄鱼和老虎,然而这几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灭绝的趋势,以至于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动物之灾。
泗上这几年组织了极多的打虎队,甚至直接出动现役的士卒进行围猎,平时以高额奖励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组织之密、铁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间,老虎已经在泗上的各个村社绝迹。
至于鳄鱼,虽然还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鳄鱼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种各样想要发财的人追杀的逃离人烟。
这些在泗上绝迹的灾患让徐弱之前听来很难感觉到那种苦痛与可怖。
然而到了云梦泽,等到亲眼看到这种灾祸的惨状之后,才体会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让他已经遗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来的几十人抵达云梦和当地的墨者联系上后不久,便在荒芜的云梦听到了哭声。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时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感叹,哭泣之人的孩子刚刚被鳄鱼吃掉,但哭泣之人并不准备离开,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可以逃避劳役逃避军役逃避公田耕种逃避布税帛税。
徐弱暂时没有多说什么,绕开了哭泣的人家,沿着一条根本算不上路的路,进入了浩渺波涛间有沼泽的云梦泽。
麋鹿成群,虎兕之啸响彻云霄。
他身边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过南海,甚至有参加过八百人灭缚娄之事的老兵,身边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觉得那犀牛的叫声意味着一张张犀牛皮的财富。
船穿过一片小湖的时候,当地的墨者介绍道“安陆起义之人,约有千五撤入了云梦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当地,那些当初不听我们劝告认为贵族会倾听他们愤怒反抗的头目留下了,都被斩杀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们在当地宣传道义听从之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人。湖中鱼虾众多,麋鹿成群,却也不至于挨饿,只是隐藏其中。”
最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通过商船、或者一些贵族的关系、贿赂等手段,那些从泗上调来的墨者通过各种手段朝这边集结。
上面指派了徐弱为云梦泽的特派委员,已是这里墨者的头号人物,当地的墨者组织运转正常,省却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问道“这里便没有穷凶极恶的湖盗之辈?”
当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穷凶极恶之辈,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杀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别处,哪里会有几个藏身大泽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泽之中偶尔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
“逃亡至此,多以渔猎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够劫掠一些犀牛皮、鳄鱼皮之类。不过人数也不多,藏身大泽之中,难以找寻。”
“剩下的,多是逃亡过来的民众。三五成群,散居大泽之中。也少种植,多以渔猎为生,或是采摘莲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无铁器又无工具,人数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将泗上的情况想做了这里,泗上商贸往来频繁,林泽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辈。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抢掠的,攻城略地想来里面的人又非是盗跖那样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当地的墨者在这里活动不多,人手本就不够,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边人口密集的乡村活动,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里面深入的时候,偶尔也会经过几个村社,村社的人都外来者都相当警觉。
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过来的民众聚居而成的,还保留着浓浓的村社残留,村社自治,土地归公定期分配,春秋时候的村社气息极浓。
在大泽中转了一日,徐弱大约明白过来临走之前适的那番话。
这里工作的重点,和新郑完全不同。
新郑是土地重新分配的问题,那是民众关心的。
而这里……恐怕还轮不到土地分配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政权都没有,想要在这里立足……原本很难。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递送货物,却可以仿一下当年泗上初建时候的模式,以建设为主。
先做到自给自足,然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沟通,取信于民,建为根据,再谋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说,新郑的主要矛盾是贵族和庶民的矛盾;而云梦泽中的矛盾,则是民众生存和残酷自然的矛盾。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等真正见到隐藏在云梦泽中的安陆起义的那些民众之后,徐弱更是确信。
说是千五百人,实则比千五百人要多的多。但是青壮男性也就千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
衣衫褴褛,面色枯槁,虽然里面墨者还能维持着,可在里面的墨者也显然没有这种逃亡的经验,能够维持住人心不散,已然是难得。
接触之后,徐弱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获得了这些人的信服。
他拿了一大包的盐,让这些退入之后一直吃不到盐的民众吃了一顿很咸很咸的鱼菜汤。
一顿盐,一个泗上来的墨者身份,便让这些人重获希望。
队伍中一共有六十多个墨者是正式的,还有十余个农家的信众,在这种地方墨家和农家不会有任何分歧——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在泗上周边受工商业萌芽影响严重的地区。
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后,徐弱等人便安静等到,直到一个月后,泗上那边派来的人全部来齐。
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县委”班子,配套的工匠,二百余习流水师,一百多正规步卒,外加两艘战船甚至还有两门铜炮。
墨家的巴蜀盐和泗上盐,基本上半垄断着楚国盐业的走私市场,各种物资的运送并不是问题。
这不是泗上草创,而是有了根基之后的发展,自是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