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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话,却给了适极大的警醒。
这个故事是他将给六指的,可如今这个故事又被六指说出来,看似是童言无忌,实则让适冷汗直流。
自己还没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祭品之说或是无稽之谈,墨子做事定有后手,自己刚才的高兴,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并未注意,而是笑着来到六指的身边,说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马。马吃的很胖,于是他觉得动物都喜欢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头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结果老虎并不吃。那我问你,马喜欢吃豆,有错吗?老虎不喜欢吃豆,有错吗?”
六指摇摇头,说道:“没有错。”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责骂,这是他们的豆。有的人需要夸赞嘉奖,这是他们的肉。喂马用肉,那是不对的。可喂虎用豆,难道就对了吗?都是食物,可要因为虎和马而分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过来,觉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适当做祭品,那就不用担心了。
行了一礼后,乖巧地退到了适的身后,继续整理那些竹简。
墨子说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适,忽然冲着一众墨者道:“为什么人死了才有谥呢?”
禽滑厘回道:“因为死人不能改变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变,所以才能定谥。”
墨子又问道:“那么就是说,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不能改变,是这样的道理吗?死可以不改变,但死只是不改变的小故,而非大故,是这样的道理吗?”
禽滑厘点头,靠近的墨者也都点头。
墨子忽然面朝适问道:“适,你既成为了墨者,行义之心能不变吗?”
适几乎没有犹豫和停顿,用了一句此时还不存在的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义,故行义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说道:“我曾说,天子有错,亦要罚之。你说要我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这赏罚天下之剑,便用三尺铜剑即可。这是令,亦是盟。”
说罢,墨子不看适,长声呼唤了几个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应声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
“是!”
“孟胜!”
“是!”
“骆滑厘、高何、县子硕、曹让、卫徙栗……”
一连呼喊了十余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让适心中一惊。
除了那几个熟悉的,后几人不是原本横行乡里的恶少年,便是动辄杀人的“勇士”,要么就是杀过贵族改名换姓后隐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这十余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旧微笑道:“令由巨子出,不犯令则无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适通晓天志,又盟誓行义,若其不行义,必为天下害,甚于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罚,况于适?从今日起,若适仍在墨家,有违背大义之事,你们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剑将其诛杀!”
禽滑厘、公造冶都很敬佩适,但听到墨子这样说,却也没有丝毫犹豫。
“尊巨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护卫,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诛杀!”
适咽了口唾沫,看着领命的十三人,哪一个不是凶名赫赫之辈。
公造冶这样的人,是有实力格杀数十甲士一击得手的。
况且禽滑厘还是基本钦定的下一任巨子,禽滑厘既然领命也就是说之后所有的墨者都领了此令。
自己所说的那些天志、赛先生与唐汉,墨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在意,也明白里面蕴含着多大的力量。
所以才会把自己用那篇赞颂高高捧起,再用这些人的三尺之剑监督。
那篇赞颂,是墨子赌上了自己一世识人之名,编织的一道网,一道鞭策适前行的网,也是一道让适的背叛增加了无数心理上成本的网。
整日被夸赞的人,那些夸赞也是一种束缚,逼着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束缚。
那三尺剑,是墨子听了适说铸赏罚天下之剑后的反应,适不相信天罚天子所以想让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墨子便依着适说的铸了十三柄三尺之剑。
罚适,不需要天下剑,只需三尺剑。
那些天志、割圆、草帛、隶书、天下剑、乐土、四百丘甸皆属墨……种种这些说法,让墨子不得不防,而且不得不如此慎重地防备。
不是不信,只是增加背叛的成本,让其不背叛。这便是律令的作用,是为了天下再不用律令。
墨子终究还是讲道理的,在这十余人盟誓之后,墨子问适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如胜绰一般离开墨者。你离开了墨者行伍,巨子之令便管不到你,除非行大乱天下之事,否则也不会有性命之危。但你若真的想要行义天下,留在墨者当中,就必须要执行这样的律令。你考虑一下,是离开?还是留下?”
众人均以为适又会说出类似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之类的惊人之语时,却不想适没有直接回答离开还是留下,而是问道:“先生,我有两件事没弄清楚,所以我还不能决定。”
“其一,大义总有目的,我们墨者心中行义大利天下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模样?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
“有商丘人欲往楚,却向北行,必错。这我知道。先生如今行义,就如先生欲往楚,却不告诉驾车之人欲往楚,而是坐在车子左边说:向前、绕开那棵树、从那条河过去、到那座山转弯……”
“先生的每句话都对,都是行义,但正如那些疑惑不分大义的墨者一样,不知道将往何处。”
“所以,墨者必须要有一个章程,这个章程就是告诉每个墨者,到底行义后的天下应该是怎么样。知道了这个,那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在行义。就不会出现南辕而北辙,才能够真正尚同共义。”
“知道了目的,才知道做法是否正确。知道了往楚,才能知道向北不对。”
墨子没有回答,也没有教导,更没有责骂或是失望。
而是面露微笑,问道:“其二?”
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其二。全本小说网;HTTPS://щww。m;”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后,谁来决定我是否是在行义?先生逝后,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我、哪怕还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会死。我们死后,谁又能保证成为巨子的不是胜绰那样的人?”
“先生可以赏罚我,将来谁又依大义来赏罚那些违背大义的墨者?”
“人都是会变的。所以先生才要铸剑十三以备我叛。那么,怎么才能保证选出的巨子是行大义的?怎么保证巨子之心便是每个墨者之心?怎么保证上下同义的同时,又保证巨子之言秉持先生现在的义?”
“约后世的巨子之十三剑,又在何处?”
“这些人逝去后,怎么保证所有的墨者都尊巨子之言?只有巨子之义与天下墨者同义,方能保证,所以怎么保证巨子与天下墨者同义?”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为后世正途。”
“这两件事不解决,弟子不敢答应。”
“不是怕死,是怕大义难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后的巨子!先生在,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担忧我墨家,可我担忧他们逝去后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张、颜回之后、仲梁子、漆雕开,各传弟子。第一件事不解决,墨家亦有此忧;第二件事不解决,墨者亦或六分!”
他说的,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但又不全是危言耸听。
此时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说还未出现,但是儒家六分之势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认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虽还未到互相指责对方为异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这样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场也差不多。
孟胜被吴起临死反击之计所杀,成组织的墨者全灭,墨家的纪律被孟胜破坏:他在赴死之前将巨子之位传给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却没有听从田襄子的命令。
骨干成员全灭后,墨家便一分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来到稷下学宫。
每一派都选出了自己的巨子,每一派都认为别家是异端别墨。
归其根本,就是在于适说的第一点。
墨子行义,却没有将这些道理体系化,也没有提出行义后的天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墨子的学识是后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学识,那就只能学墨子其余的地方:以苦为乐。
本来吃苦只是为了行义,而后世的一部分墨者将吃苦变为目的和手段的统一,最终这一支没有入秦融合官吏体系的墨者也消亡——他们不再比谁知晓的天志多、谁行的义大,而是比谁能吃苦、谁能如大禹一样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秃了。
吃苦很难。
但相较于墨子其余的本事,吃苦学起来反而是最容易的。
当一个人成不了圣人却又想学圣人的时候,总会选择圣人身上最容易的一点去学习,然后再把这最容易的一点化为整个圣人,于是便与圣人更近了。
但圣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自己造出来的一个有着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创造的异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圣人,于是也被后世的儒生变为名字相同,却根本不是六艺精湛、精于驾车射箭的夫子。
对墨者而言,后世这种异化的苦修主义的墨家思想,又杜绝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
从而在孟胜之死后,墨家的组织规模一直没有恢复,再没有到处平事干涉的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