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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巍峨绵延的灰色城墙时,这个把总松了口气,接着便是穿过东便门,然后入崇文门,从天街直接到通政司将杨镐的奏折送入,再下来便是到东城的米醋胡同,赶到首辅方从哲的府上投递杨镐的书子。
宰相门前七品官,相府的门自然是十分难入,好在这个把总已经来过几次,门政上的知道是辽东来的,那边军情紧急,相爷对辽事十分关注,不比别处地方可以为难一下,或是叫他干等着来拿捏,大明十几个行省,有千奇百怪样事情,各地的总督或是巡抚,或是知府,能和方从哲攀上关系的都会写私信来说事,事情当然会分成三六九等,眼下的事便是最急的那种。
门政好心道:“到门房歇着,我叫人给你烧点儿热水,弄点热饭菜吃。”
把总打千谢了,他是六品武职,不过在首辅的门政面前,却是屁用也不顶,人家能有这番好意,倒是真的要谢过的。
“小七儿。”门政真的吩咐道:“弄点饭菜给客人吃,快点儿,一会老爷没准要见他。”
“放心。”一个十六七岁的伶俐小厮笑着道:“误不了事。”
“不要油嘴滑嘴的。”
门政笑骂一句,也是不敢耽搁,赶紧便是拿着被汗水浸有的些潮气的书信往内里去。
时间刚过中午,方从哲已经从内阁回家。
若是在武宗皇帝之前,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百年前的内阁十分忙碌,早上天不黑就要入宫,内阁大学士班次在所有人之前,包括公侯,早朝过后,再到内阁办事,写票拟,等皇帝或司礼监批红回复,然后再按批红交办公务,十几个行省过万里的边境,包括对蒙古,女真,还有西南夷,海疆诸夷,千头万绪的内政,边境军政,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是靠内阁的几个大学士在主持,然后交办给六部和地方督抚。
在张居正的时代、开始在私邸里办理公务,而且很少走正式的程序,都是由张居正任命的督抚写私信来,张居正以私信回复,这样绕过了内阁的同僚和司礼,少扯皮,多办事,这是张居正的人生信条,不过这样的做事办法也给了人攻击张居正擅权的理由,最少内阁私下被称为宰相,实质上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内阁大学士没有统驭六部的权力,只是在朝廷无数次的扯皮之后,内阁大学士可以兼任尚书,最少在名义上有了管理的权力而已,张居正连这一层关系也绕过去,他的行政效率当然高的可怕,十年间做了无数的事,可在张居正被万历清算之后,不论是张四维还是申时行都是主张还政于主上,就是说把高拱张居正时代内阁抢下来的权力再两手奉还,他们希望恢复天子治事,大学士从旁辅助的模式,而不是高拱和张居正那样的大权独揽。
但万历十五年后皇帝开始与群臣斗气,懈怠政务,早朝已经废弃多年,根本就没有朝会这一说,午朝也被取消,皇帝也根本不召见大臣询问政务,不要说那些小臣,就是很多六部堂官从头到尾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模样的也大有人在,有的大学士从上任到卸任也没有见过皇帝,这在大明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可万历就是干的出来。
奏本也是经常不批,万历对不合心意的事情就是选择用“留中”的方式,也就是皇帝不赞同,也不反对,也不提意见,就搁在那儿,把奏折给“淹”了。
甚至除了几封有名的奏疏外,皇帝对辱骂自己的奏折也几乎不理,照旧“留中”了事。
很多后人说万历在深宫不理政务,大明运作正常,东南还十分繁荣,物价不高,除了三大征外天下太平,说明万历的掌控力高。
其实就是万历就是只做对了一件事:内阁要保持正常运作。
除此之外,皇帝关注的就是军国大政,也就是对大明和他的皇权有威胁的事情,他务根本不加过问。
这样的情形下,加上没有早朝,方从哲每天呆在内阁的时间也变的很短,如张居正当年做过的一样,很多事情方从哲只能在私邸解决,并且是通过非正常的渠道。
时人也理解方从哲的苦衷,所谓呕心沥血,不过如此。
门政上的赶到内宅小书房的时候,方从哲也正在同府中的管家说话,管家站着,在窗前还有一个青年也站着,脸上满是畏怯的表情,方从哲的右手处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士绅,这是浙党的后起之秀朱大典,他刚从地方调任到京师,朝议可能叫他入都察院,要么就是担任给事中,不论是任何职,都是终南捷径,朱大典将来定然无法入阁,但也很可能位至六部堂官或是出任总督,巡抚,因为他官声好,能力佳,仪表谈吐都很出众,在浙党他已经是中坚力量,这样的官员是注定要升上去的。
朱大典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蓝色锦袍,腰间系着紫色丝线,头上是一顶天青色的贡缎折上巾,上面饰着一块碧如水的绿玉,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从容。
方从哲头上戴着一顶元青色的唐巾,并没有饰玉,身上则是一身天青色的道袍,腰间一根犀角带,身上的打扮也是普通士大夫的家居服饰,只是他为官多年,算是青年时就得志,现在又是宰执天下的首辅,身上自有一种常人很难企及的威严气度,他面色白皙,脸很清瘦,胡须留的很长,但并不厚重,完全不是当年张居正的那种满脸大胡子的美髯,这使得方从哲的气质显得飘逸,就算有什么为难之事,他多半也是一笑置之,多年的首辅生涯使得他遇事能波澜不惊……只是眼前的事是明显的例外。
“孽畜胡闹,真真是该死,该死!”
方从哲气的面皮发青,门政这时进来正听的真切,当下还还敢说话,悄悄侧身站着,打算等相爷把这阵的火发过去再说。
被斥骂的是方从哲的长子方世鸿,和所有的首辅家的儿子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标准的纨绔子弟,有一个尚宝局丞的荫官,平时只知道走马章台,酗酒狎妓,因着方从哲的权势平素也无人敢惹他,纵有小过也帮他遮掩了,方从哲忙于国事,这个儿子也早就成年,已经娶妻生子,他自然也无法管束太多。
第一百六十一章 荒唐
去年年底时,方世鸿狎妓时出现了一桩意外,一个妓、女被马匹带倒,当场死亡,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真相已经无从考察,到底是方世鸿杀人还是意外,京师中人议论纷纷,甚嚣尘上。
这事被巡城御史薛贞以人命案参奏,事情就此闹大。
这件事最要紧的还不是方世鸿的行为,其实在背后是十分复杂的党争。
薛贞是晋党成员,晋党与楚党现在算是联合起来以抗东林,事实上齐党和浙党的对手也是东林,相比较这些老派的各党而言,东林党宗旨明确,组织严密,盘踞的地方是文风最盛的江南,天生的同盟众多,在万历四十四年的丙辰科的进士中,已经确定加入东林党的进士最少有三到四成,加入齐党浙党楚党的加起来也不到一成,当然不是所有进士都愿意或够资格被纳入党派之中,所以多半的进士算是没有党派,东林党能囊括这么多英才,特别是钱益谦这样的人才新秀进入其党中,其实力膨胀之快,其余的各党根本就追之不上。
这样的情形下,除东林外的各党都感觉到了危机,他们决心联合起来铲除东林在朝的势力。
万历四十五年时,浙党和齐党一起发力,借京察将东林势力几乎一扫而空。
京察的初衷是考察官员操守和能力,从万历二十一年东林党人赵、南星开始,京察成为各党间攻击对方的武器。
这也是万历对朝政控制粗疏的体现,大明向来都有政治势力,哪怕是明太祖太宗年间亦有,皇帝的治政手腕如何,从党派争斗的激烈程度就看的出来,大抵强势的皇帝之下,臣子们只能搞下小动作,主要的精力还是用在政务上,皇帝控制一弱,甚至长时期的懈怠政务,臣子们的精力就是用来结党和争权,绝不会有例外。
嘉靖年间,严嵩专权,从他与夏言的争斗到徐阶斗翻严嵩为止,再到高拱斗徐阶,张居正再逐高拱,几十年间内阁争斗十分激烈,而从万历十五年之后,大明朝政的斗争开始进入白热化,特别是万历有易储之心以后,各党间以太子,郑贵妃,福王,各系之间的暗斗变的十分激烈,著名的三案,妖书和梃击两案就是东林和浙党互相攻击的最犀利的武器。
党派争斗到如此地步,实际上已经严重伤害了国体,各党间都是非我同志便攻之,哪怕因此而坏国事,方从哲主导的浙党和其门生主导的齐党在万历四十五年获得大胜,其后东林党就用妖书一案反击,方从哲在这件事上想和稀泥,并不愿各方撕破脸皮,但越是这样,越叫人看出他在政治上没有决心和狠心,掌控朝政的能力远不及沈一贯,东林党决心痛打落水狗,势要将方从哲从首辅位置上撵下去,方从哲这几年的首辅原本最大的作用就是调和各派,他是浙党首领,其实浙党自成一体,方从哲并没有真正掌握,齐党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此合作,但齐党自成一派,也不会完全听从方从哲的指挥,楚党和晋党也指望方从哲调和矛盾,而东林党内也有温和派系,他们也希望有方从哲来充当灭火阀门,以中和党内的激进势力。
从个人能力来说,方从哲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从政治手腕上来说,他不及申时行或是沈一贯,整体的评价,他是一个合格的次辅人选,适合辅佐张居正这样的强力首辅,可以做很多精细的工作,也擅长调和各种政治势力的矛盾,但大明各派争斗至今,从互相下绊子做小动作发展至今,已经是誓要致对方于死地的不可调和的地步,方从哲的作用也是越来越小,他的首辅位子,也是岌岌可危。
“下官已经将话带到,阁老也无须和大公子生气,事情已经至此,皇上也已经批复下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