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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曾经试图做个好人,他把几个馕塞给了一名抱着小孩的母亲。当他刚转过身,准备上马远去的时候,背后立刻传来了凄厉的哭声。旭子回过头,看见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推到路边的泥坑中,馕滚落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土。随后,那几个馕被手脚最快的人抢到,拼命塞进嘴里,其他人则一边对抢到馕的家伙拳打脚踢,一边试图从他嘴角抠出一团残渣来。
“你们要干什么!”旭子大喝一声,用刀背驱散人群,扶起那对母子。流民们轰然而散,苍蝇般逃远。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后劈手夺过他从行李中再次拿出来的馕,接着,放下小孩,利落地解开衣绊。
“给!”女人在旭子震惊的目光中躺在路边,双手死死护着馕,双腿张开。“来吧!快点!”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一笔交易。沾满泥巴和秽物的躯体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泪。
李旭不敢用目光亵渎那圣洁的身躯,他掏出一把铜钱,作贼一般放到了女人身边。然后跳上马,逃难一样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远的流民们是否会转回头来,再度将食物从那对母子口中夺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见下一个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鲜虞县的饭馆里,旭子听说了皇帝陛下大赦天下的消息。除了几个“首恶”外,参与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们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连判他们劳役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将自家子孙领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阵前倒戈功劳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将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当了。既然那些在叛军中有名有姓的家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过,杨夫子这样在叛军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会被追究罪责。至于自己私下放了恩师的行为,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会被朝廷惩处。
“我怎么这么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结果,把饭馆的老掌柜吓得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窜了过来。
“军爷,您还要点儿什么?”老掌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问。自从对方进了他这个店,老人就一直祈祷上天大发慈悲,保佑自己躲过这场劫难。而上天没听到他的祈祷,军爷还是发怒了,准备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店里本来就寥寥无几的食客们同时站起身,把饭钱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军爷找麻烦,他们可不敢管。这些家伙都是从辽东归来的亡命徒,杀了人,往郊外的山沟里面一钻,没几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马。惹了他们,全家上下,连街坊邻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结帐!”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吓着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说道。他不奇怪别人把自己当作兵痞,虽然离开雄武时他没有带一个随从,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见的装束。但长时间的军旅生涯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记。无论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时间,人们就会分辩出他的身份,继而远远地躲到一边去。
“军爷,您说结帐?”老掌管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月来,过往的兵大爷他见多了,都说皇上准许他们沿途白吃白喝。不连抢带拿就算开恩了,谁曾付过一文钱来?他用颤动的声音又确认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后,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钱,军爷若是吃得惯,赏,赏个本钱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够了!”
“三文?”李旭惊讶地问道。舅舅家开着饭馆,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盘驴肉,三个馕是什么价格。虽然自己在家的时候大隋朝粮食便宜,这顿饭三文钱也不可能够本。他光顾着奇怪,过于夸张的表情却吓得老掌柜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军爷吃得惯就好,就好。小二哥,赶快给军爷再切三斤驴肉包上,要带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点白肉在上面”
“唉,马上就来!军爷稍等!”小二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在肚子里问候那个不要脸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垄沟!什么东西,就知道欺负平头百姓……”
看着饭馆里鸡飞狗跳的样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祸。从军日久,自己居然忘记了外边的人情世故。想到这,他歉意地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三十几个肉好,一股脑塞进老掌柜之手。一边塞,一边尽量和颜悦色地解释:“老丈莫慌,我不是来抢东西的。这些钱你收着,今天的饭,连带后边正切的肉!”
“爷,爷,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老掌柜吓得一哆嗦,把所有铜钱都丢在了地上。‘扑通’一声趴下去,老人一边拣,一边大声解释。“真的用不了这么多啊,军爷,您来这吃饭,已经赏小老儿脸了!”
一只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断了老人的喊声。那是一只同样长着茧子的手,手指长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间,摆着几个铜钱,不是施舍,是实实在在地支付。
老人抬起头,茫然不解地看着蹲在他对面的李旭。他看出来了,眼前的后生是个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们完全不是一路货色。猛然想到了什么,他跳起来,三步两步奔向后院,边跑,边大声叮嘱,“您稍后,我马上就给您拿肉来。小二啊,别加佐料,军爷是好人,好人哪!”
后半句是叮嘱店小二的,听得李旭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当年在舅舅的酒馆,他就曾经这样给前来打秋风的赵二狗子下过料。鼻涕、耳屎抹了几大坨,赵二哥却吃得嘛香。今天,同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饭菜,肚子里有些犯恶心,心中的感觉却突然变得十分亲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离家门不到二百里,努力赶,只要两天时间,就能赶回家与父母团聚。想到大半年未见的双亲,他脸上笑意更浓,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家中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老掌柜很快转了回来,带着满脸歉意,“军爷,您再等等,我让他们给您煮壶好茶。驴肉刚要出锅,新鲜热乎的,保证干净。”他手足无措,就像作贼被捉了现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发誓:“这个,这个保证是干净的。小老儿以王家先人的脸面担保!”说罢,老人抓了一双筷子,夹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连三填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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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途(14)
一股淡淡的温情在小酒馆里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后,伙计将茶煮好,连铜壶一道端至客人面前。虽然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粗茶,叶柄和树梗在茶盏中清晰可见,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军爷这是去哪里公干!”老掌柜见酒馆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对面,给自己也筛了一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离您老这儿不远,也就两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盏,笑着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个兴旺地方,都说上风上水呢!”带着满脸歉意的店小二走过来,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搭讪。客人的举止他已经听老掌柜说过了,不但不白吃白拿,还有厚厚的打赏。这种客人店里可是几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两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错,就是偏僻了些!”李旭听人家夸自己家乡,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也更浓。
开店跑堂,察言观色是第一本领。小二哥看到客人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端起残羹剩饭,又不着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说的,怎么能叫偏僻呢,您家那里可是尽出大人物。远的咱不说,就说近几年。上谷李家有个李老爷,文武双全……”
“李老爷?”旭子的两眼瞪成了铜铃,弄不清什么时候自己家乡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没听说么?有个姓李的老爷读得好书,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钦点了将军,封了那个什么忠勇伯的。这方圆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儿用脚勾开门帘,声音渐渐向厨房而去。
“这孩子人来疯,军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张柜怕冷落了贵客,赶紧接过小二哥的话头。
“不妨,我听他说得有趣!”李旭笑着摇头。文武双全的李老爷,忠勇伯,这话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但读得好书这个评价还不十分让人脸红,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挂在另一匹用来驮行李的战马背后的长槊,心下好生惭愧。
“这街坊邻居都传,说上谷有个李爷,文武双全。去年皇上打辽东的时候,领兵大将不小心上了那帮蛮子的当,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爷提槊策马,几千里路杀了个来回。救下了几万人,自己居然连根寒毛都没伤着。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据说连郡守大人亲自去了好几回呢!”老掌柜满脸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养个同样有出息的儿子。
“哦。我好几年没回家了。还真没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少年时,梦想里的自己的确是跃马横槊,豪气干云。想当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时,为了没钱买槊,还着实懊恼了好几回。可自从得到长槊后,只有不要紧的时候敢拿出来耍耍。关键时刻,保命的还是靠腰间的黑刀。
想想少年时的梦和眼前的现实,旭子心里涌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大不一样。
“军爷贵姓?”掌柜的见识多,把眼前的李旭和传说中那个跃马辽东的豪杰比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