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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从辽东回来小半年了,他却总被同一个梦吓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辽河畔,从那天全军覆没后就再也没回到自己的躯体内。李旭摇摇头,把梦境带来的疲惫和心里古怪的想法一同驱散掉,然后走出门,端着脸盆到厨房去打水。
“少爷醒了?”忠婶笑着走过来,伸手去夺李旭的脸盆。
李旭摇摇头,躲闪着拒绝,却被忠婶一把将脸盆抢了过去,“那怎么成,少爷现在怎么说是官人了,怎么能亲自干这些粗活。让人家看到了,还不是说我和老忠不懂规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抱着脸盆走向厨房。李旭拗不过老人,只好无奈地笑笑,站在院子里享受早春的阳光。家中的老榆树已经挂了钱儿,再过几天就可以捋下来熬榆树钱儿粥喝。李旭记得自己没离开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几回。
忠婶年龄不小了,手脚却甚为麻利,转眼间已经把脸盆端了回来,拒绝李旭在院子里洗脸的要求,径直走入他的房间,把脸盆放到了木架上,紧接着,将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换了块刚洗干净的,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最后才向李旭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可以洗脸。
“我自己来,忠婶,您老歇歇。”李旭不习惯被人伺候,一边向脸上掬水,一边谢绝忠婶帮他擦面的好意。老忠婶见他说得坚决,只好放下了手巾,人却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数落:“我这笨手笨脚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说给你去买个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谁不雇个丫头来……”
“婶儿,我不是什么官儿。军书已经来了,等张家五哥准备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怀远镇报到!”李旭淡淡地说道,打断了忠婶的罗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么,怎么还去?”站在李旭身边的忠婶吓了一跳,声音瞬间提高了数倍。她这么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片刻后,院子内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旭子,旭子!”母亲站在窗外,低声呼喊。
“哎,我正在洗脸!”李旭答应着,抓起手巾擦干脸上的水,不待忠婶帮忙,自己端着脸盆走了出去。
“又干什么呢,惹忠婶生气!”母亲慈爱地笑了笑,问道。
“没,我只是说军书到了,过几天得去辽东!”李旭非常平静地向母亲解释,仿佛去辽东打仗,就像到后山兜一圈般轻松。
两个女人都不说话了,看着李旭端着洗脸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将水小心地倒在地沟中。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她们时刻照顾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经比李父还宽,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头。变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种沉稳和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惊奇般,即便是天塌下来,也可以挥挥手臂挡过去。
这个高大的身躯已经开始光耀门楣了,前往辽东的上谷子弟有数千人,活着回来,并且取得了功名的只有旭子一个。不但如此,他还为自己的表哥张秀谋到了队正的职位,让周围的乡邻们都羡慕得红了眼睛。
自从旭子回来后,郡守大人送来过名帖,邀请李校尉过府饮宴。县令大人亲自登门,表彰李懋教子有方,为国家培养了一名栋梁。县学的刘老夫子也来过,一口一个当年他怎么看好旭子。还有很多李父和忠叔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突然间都变成了李家的远亲。
“听说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为义子?”有女眷借着走亲戚的机会,拉着李张氏不断追问。
“听说你家旭子战场上救了当朝驸马,皇上要亲自感谢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张氏打听。
“那孩子有福,我从他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张家小五的父亲登门时,亲口宣扬。
李张氏不知道这些流言从哪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释,大伙越把这些当真。有人甚至拿来自家女儿的八字,问两家是否可以亲上加亲。还有同姓晚辈干脆拿来地契,要求阖家并入李校尉门下。
李张氏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但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担心。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却扛起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龄扛起的东西,有时候,忠婶和李张氏都能感觉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这么大一点儿,恶梦时发出的喊声谁都能听得见。每当听到那无助且绝望的叫喊,李张氏和忠婶都觉得心里如同刀扎。但她们不敢问,也知道自己从旭子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身上的伤口,可以用药来治疗。心中的伤,也许只能留给时间来解决。
“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撩起衣服来擦了擦眼角。这一刻,她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原来那个有些赖皮,脸上充满阳光,偶尔还会向父母撒撒娇的半大小子,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沉稳,厚重,就像一块山石般的少年。
也许,那个阳光少年与父母更贴心些,至少他什么都会和父母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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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柙(2)
见到两个老人难过,李旭心里也涌起了几分别离之意。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笑了笑,低声安慰道:“我只是去护粮,又不用打仗,没什么危险!”
“没什么危险,没什么危险你那一身伤怎么来的?谁不知道高句丽人凶恶,人都说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忠婶却是心急,大声反驳。话快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少爷临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两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几脚,讪讪地解释道:“您看我这嘴,夫人少爷别怪,我老得有些糊涂……”
“你说他,是为了他好!”李张氏赶紧打断忠婶的话,低声安慰道,“况且他是你从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亲儿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张氏的话说完,忠婶低着头逃了开去。一边走,一边撩衣角擦眼睛。
“你别怪她,忠婶是为了你好!”李张氏看看儿子瞬间铁青的脸,低声劝解。
“我知道!我没怪他!”李旭无力地对母亲笑了笑,掩饰掉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酸苦。忠婶的几句话出于好心,却像一柄大锤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辽河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不回头’,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当日三百名护粮壮士马踏连营,硬从死亡边缘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伙带着回家的渴望转战千里,冲破重重阻拦,却没想到,在离家咫尺之遥看见了两团烈焰。
桥断了,回家的大门在孤军踏上门槛前轰然关闭。两千绝望的士卒面对十余万高句丽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创造奇迹。仗着战马的脚力,李旭、刘弘基等人冲出重围,且战且逃,一直逃到武厉逻城的对岸,才跳入水中,然后被该城守军用木筏接过了河。(注1)
三百五十名怀着必死之心自愿前去救人的壮士,一共就回来二十三个!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无数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护粮弟兄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姓薛的将军,还有一个姓宇文的驸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让家人担心,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即便不为了功业,他也得赶回怀远镇去,参加第二次征辽。那埋骨辽东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属,他必须让弟兄们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张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儿子去捋耳边的头发,猛然却发现自己要垫起脚来,才能够到儿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盖弯了弯,满足了母亲的心愿。耳边,母亲双手依旧是那么温暖,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那双曾经柔软的掌心已经变得有些糙,擦在脸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时,尽量别往前冲。万一后撤,跑得快些!”李张氏哽咽着叮嘱,手抬起的瞬间,她看见儿子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因为提起了军书,一家人的早饭就吃得有些沉闷。李家现在已经不似当年的窘迫,为了给旭子滋补身体,每天早晨,干肉、咸蛋、腌菜在餐桌上都能摆起五六样。一些原来李旭爱吃,但只能在过节时才闻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挑了几筷子,就先后放下了饭碗。
“几时走?”老李懋望着窗外渐浓的绿意,低声追问。
“最迟这月底,皇上已经重新启用了宇文老将军,并且征募民间勇士为骁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体,低声向父亲解释。
所谓骁果,即民间有勇力又想在马上谋取功名之人。去年的辽东大战中,府兵精锐丧失殆尽,所以,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银来募集勇士。从过年后官府的邸报上来看,大隋皇帝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继续向辽西运粮。初三,下令募集骁果从军。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许死囚去辽东立功赎罪。二十四,调曾下令放火烧毁辽河浮桥的卫文升返回长安,任刑部尚书,辅佐皇孙杨侑监国。二十五,下令回家过年的将士们前往涿郡集结……
老李懋的脸抽搐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嘱道:“你现在身许国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经五、六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经几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了,你能不能求求那个唐公,让他安排你远离战场?’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问。他知道,李家现在的兴旺繁荣都是儿子在外面用命换回来的,现在,他比两年多以前更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他终于忍住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补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
“爹!”李旭没想到父亲口中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