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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春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身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衣服的警察穿着大皮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身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迎着警察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母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身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知怎样是好地喃喃着:“你这个讨债鬼,我总算把你盼回来喽!你这个调皮的家伙,以后可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许宁微笑着,打量着妈妈脸上更加深了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说:“妈妈,你比过去苍老了!”许老太太凝视着儿子瘦了的圆脸,抹着眼泪说:“孩子,这都是为你啊,你可再不能离开我了!”
说完母亲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诉儿子,他的伯父在上海银行里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科员的差事,薪水不少,他们母子就可以去过安静而舒适的生活了。许宁还是微笑着,他不回答妈妈的问题,却打岔道:“妈妈,听说你还向同乡胡梦安求过情,送过礼……现在,你该去谢谢他喽!”许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梦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说他!我可晓得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们快到上海去吧,过去的事情,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你能叫我过几天安心的日子。”许宁不理妈妈,过了一会忽然说:“妈妈,我不去上海。我在北平还有事情呢。”许宁眯着眼睛微笑着刚说完,妈妈却一下子晕死过去……
想到了母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母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高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兴奋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母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激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日照在长满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身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欲望。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十一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身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一会儿,又找回一壶开水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一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一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一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衣服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件毛衣一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摇头,笑笑,站起身打开一个放在床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一块绛红色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脱下来不再穿它,而用一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无论身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一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这件毛背心紧紧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身上的、鲜血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第二部第三十一章完)
第32章
道静早起之后,正像每天的习惯一样,读两小时的理论——此时她正读着《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忽然听到门外有个声音在喊:“有一个姓路的在这儿住吗?”
她跳到院子里去。
“江华!”她在心里用力地喊了一声,他们俩的手就握在一块儿了。
江华穿着破旧的呢大衣,黧黑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皱纹。连鬓胡须也特别清楚地显了出来。他搓着手,在屋地上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道静,又向寒冷的四壁看看,这才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些日子一定很苦吧?”
道静看着他这些习惯的动作,脸上浮现着一种天真的、无可奈何的苦笑。
“其他都好说,领导的人不来找我——这真苦死了!”
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惊奇——他怎么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道静把到北大之后所经过的一切情形说给了江华,最后,她微微皱着眉头说:“来这里不过一个多月,可是,老江,这比我一生里所碰到的钉子还要多还要硬。除了小时候、除了受刑时,我也记不清托派打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