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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把话止住了。
“好。就这样办。只是希望你小心。”过了一会儿,侯瑞离得远远的两只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路芳,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什么?你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道静站住脚步向四外望望。
“你过去是一个多愁善感、落落寡合的人对不对?怎么现在我看你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了!”
道静稍稍惊异地瞅着那双和善的眼睛。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性格?我们不是才在一起工作不久?”
“说起来怪有意思。林道静这个名字,我可早就熟极啦。
中学上学时候,我常到我姑母家去。我表姐那时和你是好朋友,她常常提到你,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脑子里印得非常深。她把你说得像小说里的人物,可有意思啦。这回你来了,我并没想到林道静就是你。今晚,李槐英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概就是我表姐说的那个同学。”
“你表姐是谁?”
“陈蔚如。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她现在情形怎样?”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病?”
“自杀的!”
道静的心突地动了一下。她想起她幼年时代形影不离的那个浓眉秀目的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问:“她怎么自杀了?——不是嫁了人当了阔少奶奶吗?”
对面有了警察橐橐的皮靴声,侯瑞轻轻地挽起了道静的臂膀:“她丈夫又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一气吃了安眠药。
多惨,丢下两个不大的孩子。这是去年的事。”
半天,他们俩谁都不再出声。仿佛在为那个不幸的、柔弱的女人哀悼。
“侯瑞,我过去确实像你表姐说的那样,是个多愁善感而又狂傲不驯的女孩子,直到今天我的进步仍是不大,毛病很多……刚才张莲瑞来的那一下子真够受,当时我的眼泪在肚子里直打转。我竭力忍耐……可是侯瑞,亲爱的同志……”道静忽然紧紧握住了侯瑞的手,“多么困难呀!上级党好多日子都不派人来联系;许多同学误解我、骂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了北大的工作没有进展,都比不了我们党内的思想不能一致更叫人着急……侯瑞,积极地行动起来吧!我真希望你多帮助我。”
沉默。侯瑞看看道静半晌无声。道静用痛苦的眼睛,向侯瑞深深地瞥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们就分开了。
(第二部第三十章完)
第31章
这个夜晚,道静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里,开了锁、进了门,连灯也没点,她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她当然睡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一个跟着一个紧逼而来。而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医生,她既无能力诊断清楚北大的毛病究竟是什么;她也更无能力治好这个毛病。侯瑞这些同志尽管有点不敢放开手脚,但他们还是在干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纪念“三一八”游行时,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志被捕牺牲,也许侯瑞他们稳健一点还是对的?道静翻来覆去思虑着,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党第一次交给她这样重担,叫她独当一面地进行工作。可是,来了半个月了,北大的工作还丝毫没有进展。“怎么办?”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里,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她想起了临离开区委机关时,刘大姐对她说的话:“秀兰,要独当一面去工作啦,这可不同于咱们一起住机关的工作简单啦,反动统治者把学生叫‘丘九’,意思是学生比‘丘八’——兵,还厉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况,没有办法更多地帮助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第一要贯彻党的抗日救国的精神,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再不要关门;第二,依靠群众,依靠组织,要多尊重学校党员同志的意见。”刘大姐的这些话又在道静的耳边清晰地一句一句地响着,道静也一句一句地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这些指示,但是,为什么工作还没有办法开展呢?……她忽然渴望去见刘大姐和江华,向他们汇报情况,那么,她想困难就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经不再直接由刘大姐他们领导了,按照组织原则,她不能再去找他们。可是直接领导她的人,却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阴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白薯过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发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激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党,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中南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中南海的大门。她忽然怀着梦幻般的热情想:要是偶然在这里碰到江华或刘大姐,那该多么好啊!于是林道静沿着荒凉的海边慢慢走了下去。
中南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中熟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叶随风飞舞着,美丽庄严的中南海,到处充满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许宁!你?……”道静惊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我早看见像你,但是不敢认了。小林,你太瘦了,怎么闹的?”许宁那富于男子气的脸上现出兴奋、关切的笑容。他把刚刚松下来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伯母还好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抽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激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毛泽东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身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毛泽东——伟大的毛主席,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她。她用一种充满激情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党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高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