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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活。”
郑德富没吭声,道静却吃惊地喊起来,“回北平?”
“对,回北平。”江华坚决地说,“你在北平还比较容易掩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刚才还在万分兴奋的林道静,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才抬起头来,“我愿意留在农村和你们一起斗争——让我留在这儿吧!”
大家都没出声,还是姑母拉起道静的手,又像哄小孩似的拍打着它说:“闺女,情况多紧,老江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看看一屋子同志那种严峻而沉静的面容,道静想了想,就慢慢地点了头。
江华悄悄走到道静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到了北平,你可以去找徐辉。我还有一封信,请你带给她。如果找不到她,你就把它毁掉……”沉了沉他又说,“最近两个月,我看你进步很快。你想法拿到这个名单就做得很对。以后还要继续努力。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千锤百炼才炼得出来的。”
听到给自己的委托和鼓励自己的话,道静的脸上有了一种天真的掩饰不住的笑容。但是,她的欢喜立即被忧虑盖过。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担心地问江华:“老江,这两个月你一直没有离开这一带吗?”
江华点了点头,却笑而不答。
“老江,那以后你们怎么办?”道静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们的老江神通广大。”这是满屯的声音。他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小骡车套好了,叫赶车的马上送道静到正定去上火车。这时,道静却拉着也要起身的郑德富在王家院里一棵槐树下说起话来:“大叔,我一辈子忘不了您……我现在就要走啦,咱们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所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还恨我么?”
郑德富磕打着旱烟袋,黧黑多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你不是林伯唐的闺女,你是闹革命的闺女,咱还能再恨你?这是共产党叫我不再恨你啦。过去咱也有不好,你别见怪。”
道静明明知道郑德富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不再仇视她了,可是当从他嘴里听到了这句确切的回答,她还是非常地高兴。
“闺女,”郑德富看着道静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老爷(外祖父)、你娘都是乡亲,我看见过他们。我哪能不疼你啊。”
“大叔您真是个好人,过去,我也错怪您啦。”道静笑着说罢,接着又问起她一直关心的事,“黑妮现在在哪儿?她的生活怎么样?您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突然间,郑德富和悦的脸变色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块,呆呆地瞪着道静,手里的旱烟袋不知不觉落在砖地上。
“大叔,您怎么啦?……”道静急忙拉住几乎要瘫倒下去的老郑,心里吓得直扑通。
没有回声,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郑德富苍老憔悴的脸上,显得又黧黑又苍白。就在这时,道静看见两颗泪珠慢慢滚到他的衣襟上。他忽然紧紧拉住道静的手颤声说道:“闺女,她没啦!咱那黑妮早就死在她婆婆手里啦。”
“啊?……她?……”道静一下子拉住郑德富的胳膊哭了。
那美丽、活泼、温柔而又懂事的幼年朋友的影子从来没有像现在——在听到她死的消息以后,这样打动道静的心弦。
道静擦着眼泪低声说:“大叔,别难过——将来,安生了,我接您……”她说不下去了,可是她还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悲伤,擦擦眼泪又问道,“大叔,我大婶呢?她,她在哪儿?……”
听了这句问话,郑德富那种痛苦的神情——所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的悲绝神情,又使得道静吓了一跳。这次,他没有流眼泪,却发出好像从冰窟里吹出来的冷森森的声音:“她也死啦。你那老爹林伯唐趁着我出去作活的工夫糟踏了她。我那女人就、就、就吊死啦。”
又是一声轰雷打在道静的头顶,她的头脑有一阵是这样眩晕,迷迷糊糊地她只听见满屯在喊:“女先生,该上车啦。”
她也感到了江华亲切的目光仿佛在督促她快走,在鼓励她要更加坚强起来;她也知道姑母拉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小骡车,王先生又塞在她手里一卷钞票。这些她全知道。但是,她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身上有千万根针在刺痛,也像有多少忏悔的言语要说出来。坐在车上了,车帘放下来了,车夫已经扬鞭吆喝起牲口,她的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车在土道上颠簸着前进,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黑妮可爱的笑脸;晃动着黑妮娘那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晃动着郑德富那悲伤的沉重的身影。“赎罪,赎罪……”这时,她又想到了这两个字,可是,仿佛它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意义。
“大叔,你该仇恨我!该恨我!……林伯唐、宋郁彬、宋贵堂、伍雨田,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野兽,早点——尽早地在人间消灭吧!”道静终于还是喊出来了。不过她喊出的声音并没有谁听得见。
(第二部第十四章完)
第15章
道静跟着老郑走出宋家的跨院、场院,从场院的小门出去后就走上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他们谁也不出声,急急地走着。走出约莫四五里路看见一条有着车辙的大路时,道静这才站住说:“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郑德富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他迈着大步拉着道静跳过一个小水坑,才说:“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还能呆得下去?
黎明前的黑夜。驰行在辽阔的原野上的火车发出轰隆而沉重的声音,使人感到寂寞而单调。平汉路上三等车的车厢里,车灯发着黯淡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旅客都歪歪倒倒地睡着了,只有坐在黑暗角落里的林道静,倚在车厢的板壁上,她时而闭着眼睛沉思,时而又睁开眼睛向全车厢一扫——警惕着是不是有人钉她的梢。可是,不久她又陷在沉重的思虑中。
她望着车窗外面黑暗的原野,缀在天边的闪烁着的群星,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许多亲切的小脑瓜。她忽然想起定县那些勇敢热情的小学生,也想起了她在宋郁彬家时的许多惊心动魄的遭遇……郑德富,这可敬的老人哪儿去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马他们不会遭到毒手吧?虽然道静和他们爷孙三个只是一面之识,可是他们的生活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而那可怜的黑妮、黑妮娘也在这时和她的生身母亲——秀妮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着车窗外面疾驰而过的原野,像要把胸中的热火向外喷出似的,不自觉地时时出着长气。她摸摸怀里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暗暗地想:“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呢?……”
她茫乱地思索着,接着又想到了许多实际问题。
“到北平先找谁呢?在什么地方落脚呢?江华说,不能先找徐辉。对!……可是,要碰到胡梦安怎么办?怎么好意思再见晓燕?徐辉的情况又怎样?……”胡梦安那条毒蛇的丑恶形象,从道静上了火车就不断搅扰着她。她知道,这次回北平,同第一次从北戴河回来时大不同了,这个特务绝不会同她善罢甘休。但是,她要找徐辉,只有到北平去。危险也得去……想着想着,她轻轻吐了一口唾沫,慢慢闭上了眼睛。
火车的轰隆声,沉重地有节奏地震响着,三四天来的紧张、疲乏,渐渐使她陷入沉睡中。
过午,火车到了北平。道静在嘈乱的人群中,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车厢。没走出几步,“小林!林道静!”一个女人的细嗓在喊她,同时一只香软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一看,一个浓装艳抹戴着珠子耳环的贵妇人,正向她亲切地笑着点头:“小林,不认得啦?”
道静愣了一下:“白莉苹!是你?我简直都快不认识你啦!……”
“小丫头,该死!”白莉苹脸上微微一红,笑谑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认得了?小林,我可认识你呢,老远就看出是你。”她仔细向道静脸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刚送走一个朋友,想不到会碰见你。我有时候真怪想念咱们早先的朋友——那时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种罗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问你:你从哪儿来?这几年都干什么哪?”
道静好奇地观察着白莉苹:只见她嘴唇涂得鲜红,眉毛画得又细又弯,轻纱旗袍裹在身上,漾出阵阵浓郁的香水气味。两颗白珠子耳环在粉脸上一摇一摆,轻俏俏卖弄风情的姿态,可和学生时代的白莉苹大不相同了。她不知怎的,感觉很不舒服,只好顺口搭音地回答她:“你问我干什么吗?教书。在乡村教小学。”
白莉苹惊讶地耸起了弯眉毛:“在乡村里教书?那不太苦吗?你那老夫子情形怎样了?”
“早就断绝了。”
“呀!”白莉苹又惊讶地喊了一声,“那可好!跟那样人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说着话,走出车站了,道静雇车要走;白莉苹拉住她的胳膊说:“小林,咱们好几年不见,今天可得好好谈谈!我来请你吃点东西好吗?刚下车,你一定还没吃饭。”
“白……”道静说不上叫白莉苹什么好。这时她已经不愿意再叫她白姐姐。“我不饿。还有事情,以后再去看你。”
“那可不行!”白莉苹轻轻打了她一下,“离开了你那老夫子,还这么孤僻干吗!”说着她喊过两辆洋车,不容道静分说,让她上了车,一直拉到北平最大的西餐馆——撷英番菜馆。
白莉苹叫了两份西餐、几样茶点,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谈话。从谈话里道静知道白莉苹参加了上海一个影片公司作演员,演过两部片子,就嫁给了影片公司的经理作第二个太太,过着阔绰生活。不过,对于这种生活,她似乎也感到了厌倦无聊,倒时常回忆起过去的生活和朋友。
趁她说到这儿,道静问她:“于一民和王健夫做什么哪?”
白莉苹款款一笑:“于一民这孩子真糟糕!像只绿头苍蝇钉住我没完啦,我到上海他跟到上海;我到南京,他跟到南京。成天价喝醉酒就来向我读他做的歪诗——什么爱呀,恨呀,眼泪呀,灵魂呀……真肉麻!他住在亭子间里,没了钱就来向我借。我又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