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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了坐在八仙桌旁举着酒杯的他。白莉苹不哭了,她擦擦眼睛,跳到这个青年的旁边,夺过酒杯,在他脸上扭了一下:“不害羞!于一民,你撒什么酒疯呀!”
可是,女主人还没把这边秩序维持好,另一边爆发了更加难听的骚扰: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留着一头颓废的长发、有个长而难看的驴脸、约莫三十岁的男子说了话:“唉,唉,诸位莫谈国事吧!让人生——更、更自由一些吧!生命流水一样,瞬息——即逝,……我受不了,受不了!
……唉,唉,人生若梦,为欢几何,受不了,受不了……”
这个人正凄凉地哼着他的“受不了”,别人还好,许宁和崔秀玉可真受不了了!他们两个几乎同时打断了他的话。崔秀玉先跳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尖,瞪圆眼睛说:“王大艺术家,你喝了多少酒呀?我看你烂醉得不像个中国人啦。这是什么时候?国破家亡!可你,你还说这些颓废无聊的屁话!我大声告诉你:日本强盗就要灭亡你的祖国啦,请你从象牙塔里醒一醒吧!”
许宁把手一摆,讲演家似的向后一掠浓黑的头发,紧接着也开了炮:“王健夫,请你清醒一下吧!知道吗?现在热河危急,华北跟着也紧张。你老先生还有心思高谈你那虚无的妙论?”
王健夫伸长脖子瞪着两只酒醉的红眼觑着许宁和小崔冷笑着,像只挨了打的夹尾巴狗。看着他,满屋子人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人们又谈起来。
“小白,叫我们谈谈心里的话吧!你这儿可不该像茶馆一样也贴上‘莫谈国事’的条子。”于一民瞟着白莉苹,向她要求着。
白莉苹抿着嘴笑道:“我知道在这个日子,你们一定都有许多感慨。我不是不愿谈,我是怕引起你们的伤心来。……”说着,她的眼睛又潮湿了,便赶快扭过头去。过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接着说:“‘九一八’事变以后,咱们东北流亡青年的生活够痛苦的啦,到过年了应当乐一乐,可又总乐不起来。”她想了想,“好,我来说个笑话叫你们高兴高兴,我说完了,你们每人也要说一个。许宁!可不许你坏小子瞎捣乱!”她挤挤眼皮向人们轻盈地一笑。人们都用眼睛盯住她。
她说:“‘九一八’后,正当上海八十万工人组织了抗日救国联合会,派代表要求南京政府立刻出兵抗日、要求发给他们枪支抗日的时候,我们北平的学生配合全国各地学生也到了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好呵,蒋介石这时先来了一套妙法,他在中央军校召集学生讲了个话,嘿,请听!他讲得可妙哩!”白莉苹喜欢演话剧,不久之后就要去当电影明星。此刻她拿出了演戏的架势,高声学着蒋介石的南腔北调。“‘现在——政府,正在——积极准备——抵抗日本,如果,三年之后——失地不能收复,中国不能复兴,当杀——’”她用手向自己的脖子上使劲一抹,眼睛一瞪,“‘当杀蒋某之头以谢天下!’”她唯妙唯肖地学着蒋介石的声调、神色,和她那美丽轻盈的姿态一对比,逗得满屋子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总低头叹气的王健夫也笑了。于一民竟端着酒杯跳了起来。
“谁听他的屁话!”许宁使劲敲着桌子抢过话来,“就在蒋介石放过臭屁之后不久,全国的学生就开始到南京轰轰烈烈地游行示威去啦!有名的‘一二五’北京大学的同学打了先锋;接着上海、北平的学生又大批地到了南京。他们同中央大学的学生一同包围了、打毁了中央党部;《中央日报》也打的它稀里哗啦。学生们到了国民政府的大门外,高喊:‘反对卖国政府’的时候,嘿!堂堂国府就吓得像一摊烂泥似的把大铁门紧紧关闭了起来。……这就是前年十二月十七号的事。知道吗?”许宁说到这里突然把拳头向王健夫的驴脸跟前一伸,吓得王健夫赶快一缩头。屋子里又是一阵大笑。
“小白,小许,你们聊得好热闹!来,新年无事,让我也说上两句给你们醒酒!”罗大方今天的神色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使他不安,所以直到这时,他才开腔。可是一开腔,他的面色立刻开朗起来,谈笑风生,滔滔地像开了闸的流水:“小许,南下示威时,你小鬼头跟卢嘉川一起受‘优待’去了;李孟瑜跑出去带领人马攻打卫戍司令部;可我们一百八十五人却被绑到了孝陵卫,饱尝了囚徒的滋味。夜里,凄风苦雨,我们睡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真像坟墓一样的静寂。咱们温文尔雅的学生们一旦做了阶下囚,谁个还能睡得着!咬牙切齿的,长吁短叹的,还有诗兴大发即景创作的……你们知道,寡人我也是才高八斗,在那时候,在那沉沉的黑夜里,为了解除同学们的痛苦,为了使同学们又冷又饿、长夜不眠的时间好过些,我和老徐就编起顺口溜来。功夫不大,我们的杰作就风行一时。在黑暗的地上,这边说:‘哥儿们,再唱唱咱们北大歌!’那边也喊:‘再来一个!’我们把监狱、把阴沉沉的孝陵卫军营变成了歌舞场。麦克唐娜小姐的金喉也不如我那粗俗的顺口溜受人欢迎呢。”
“哎呀,哎呀,老罗仁兄,你编的倒是什么惊人的杰作,倒是说出来呀,可把人憋死了!”小崔这女孩子瞪着圆圆的亮眼睛听得入了迷,她见罗大方总是卖膏药,急得要跳脚。
罗大方一阵哈哈大笑:“小伙子们,你们上当啦!我并不会编,编的真是粗俗不堪。不过在那时候,人们实在苦闷无聊这才乱喊一通。”说到这里,他眯缝着大眼睛,摇晃着脑袋,滑稽而豪迈地喊道:“‘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摇旗南下,救我中华!’此其一也,下面还有——‘既被绳绑,又挨枪把,绝食两日,不算什么!作了囚犯,还是不怕!不怕!不怕!北大!北大!’”
“好,好极啦!再来一个!”一个生人的声音突然把全屋子的人吓了一跳。大家扭头向门口一望:原来早有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听着。这人一来,有认识他的立刻欢呼起来:“老卢,老卢,你可来啦!”白莉苹跳上前去紧握住来人的手,亲切地向他微笑道:“卢嘉川,好久不见你啦!”
林道静的心里微微一动。那高高的挺秀身材,那聪明英俊的大眼睛,那浓密的黑发,和那和善的端正的面孔,不正是她在北戴河教书时,曾经一度相遇的青年吗?虽然那时只是短短的交谈,但是,这个富有才华的聪睿的人,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她有时还会想起他来。但是此刻,卢嘉川却没有看出是她,她也不好意思上去和他招呼。
卢嘉川和大伙招呼完了,找个凳子坐下,就对罗大方笑着说:“来,伙计,把杰作朗诵完。完了,我也有好作品贡献给大家。”
“对!重新打鼓开张。”罗大方张着大嘴笑了两声,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接着说道,“那夜里,雨越下越大,我们把大家情绪鼓动起来,人们渐渐安静下去。这时,深夜的孝陵卫只有军营中一二未熄的灯火隐约可见,再就是四处守卫我们的岗兵在泥水里来往践踏的声音。突然我们的纠察队走来报告:‘报告!政府当局派了三十多辆汽车,一千多名军警,要强迫我们回北平!’这一声霹雳不要紧,我们又领着全体同学喊起来了!”他轻松的声调变得沉重了,虽然是低声说着,却洪亮有力。他说:“我们呐喊的声音比刚才还响亮、还有力。
‘不走!不走!先得恢复我们的自由!你们既绑来还得绑去,你们要的是升官发财和小民的血,我们要的是祖国的幸福和自由。自由!自由!不走!不走!’”罗大方比划着,挥着拳头、红涨着面孔小声呐喊着。人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笑了。一阵沸腾的热流激荡在每个青年人的心头。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罗大方,许多人的眼睛里蕴满了泪水。
屋子里又沉默了。
那个驴子脸的王健夫先走掉了。过了一会儿,人们才开始吃着、喝着、嘁嘁喳喳地说起话来。
“我也来讲个笑话。”卢嘉川看看左右的人们微笑着说,“最近听说的这个笑话,正可以和蒋介石在中央军校对学生们高谈三年之内必可收复失地的鬼话来媲美:前几天,正当热河紧张的时候,宋子文飞到了承德。一下飞机,他立刻对热河守军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动人的谈话。他说:‘你们只管打吧!子文敢断言,中央必为诸君后盾。诸君打到哪里,子文跟到哪里,——诸君打到天上,子文跟到天上;诸君打到海里,子文跟到海里……’可是热河战争刚开战的第一天,敌人还离着不知有多远,这位宋老官也没上天、也没下海,却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飞回了南京。”
奇怪,卢嘉川的笑话并没有像白莉苹的笑话那样引起大笑,相反的,人们像被揭破了陈旧的创伤,唤起了痛苦的记忆,都面面相觑地沉默起来。半晌,小崔才低声说了一句:“糟啦!热河一完,华北也快……”
许宁忍不住了,他晃晃自己的拳头,拉拉崔秀玉的衣角,对卢嘉川要求道:“卢兄,请你把最近的形势给我们大家讲讲吧!自从形势一紧张,我、我连课都听不下去啦。”
“是呀,老卢给讲讲!”小崔和白莉苹同时看着卢嘉川。
“不,我比你们知道得也不多。”卢嘉川摇摇头,笑着。
“老卢,谈谈。大伙都要求,谈谈吧。”罗大方亲切地望着卢嘉川,对他努努嘴。
看着大伙都对卢嘉川流露着一种尊敬而渴望的神情,林道静不由得对他更加注意了。她很想挨近他,向他招呼,但是,她又有点害羞。这一屋子人都比她知道的多,都不同于她过去所接触过的人。他们都有一种向上的热情和爱国爱民的责任感。处在这么个新鲜的环境中,她自惭形秽般只呆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一言。
“现在的情形确实叫人很激愤!”卢嘉川看看周围的人,低声说道,“叫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忍受不下去。自从‘一二八’以后,政府虽然口头上喊着‘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实际上还是个不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