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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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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姨妈的叙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个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乡离南京一两百里,从小给大农户扛活,所以军队到他们庄子上抽壮丁,抽的一定就是这种男孩,因为没有人护着他们。这个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对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纪,连自己的姓都不记得,说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拐带出来,卖到堂子里的。

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结谁就说:“我俩是老乡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乡。她若想从客人或者姐妹那儿讨礼物,就说:“哎哟,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从来都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越来越红,醉生梦死发出的爱意给她上了两片胭脂。

连我十三岁的姨妈都看迷了。

我在写到这一段,脑子里的玉墨不止是醉生梦死的。她还是怀旧的。她在想一个男人,最后一次让她对男人抱幻想又幻灭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张,叫国谟,不过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张世祧家几辈人经商开实业,到了世祧这辈,张家祖父决定要让长孙世祧成为读书人。在海外读了书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个司长。这是张家贴钱也要他做的门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参加同学会的“男子汉之夜”,就不会碰到赵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会堕落。他若碰上的是红菱、豆蔻之类,连一句话都不会跟她们说。当然红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样的舞厅。在中央路上的赛纳舞厅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贵,一块大洋一张,有时候当红舞女要三四张舞票才伴一场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着家人到那里玩。那是赵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优雅之极,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现代》杂诗。她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超龄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帮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厅侧边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汉之夜”的男人们的猎物就是此类小姐,他们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学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脚,把脚跳痛了,在短暂养伤。张世祧看着两个朋友上去,邀请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钉子回来。大家选举世祧去试试运气。

世祧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规矩的小姐一样。世祧听见朋友们和着舞乐怪叫,这是一声吵闹的集体醋意。

“小姐贵姓?”

“我叫赵玉墨。先生呢?”

张世祧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好一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时,他问她在读什么,她就把她刚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贩卖给他。《现代》杂志上都是现代话题,政治、经济、国人生活方式和健康,电影明星的动向和绯闻。虽然她端庄雅致,但他觉得她不仅止于此。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肿胀。世桃身边的女人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他妻子、母亲那样的女人成立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那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做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她碰上了张世祧,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四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已经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世祧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讲的身世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脱下订婚钻戒,心碎地大病一场,差点归阴。她泪美人那样倚在世祧怀里,参透人世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别说心软如糯米糍粑并有救世抱负的张世祧。世祧不仅没被玉墨的倾诉恶心,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张世祧决不做赵玉墨命中的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奶奶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小姐。”张少奶奶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张少奶奶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奶奶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动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政府各部门内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玉墨赎身,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玉墨五十块大洋和一根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母亲和父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脱某个“贱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美国。母亲和父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父亲和贱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逼着父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母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玉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贱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日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抽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骚婊子!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玉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脊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婊子!”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书娟听出,这是黑皮玉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婊子不一样,扒了裤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婊子骚婊子不要脸!”

“你们听着,日本人就喜欢拿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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