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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曜问道:“倘若父皇不愿立我为太子呢?”
我淡淡道:“远有唐太宗废杀太子建成,近有废骁王起兵谋反之事。殿下的弟弟们,都还小呢。”
高曜并无惊诧,更无犹疑:“唐太宗南征北战,广结英雄豪杰,立下赫赫战功,在玄武门杀了太子建成。废骁王因随先帝平定江南,竟也能集结党羽谋反,被父皇用炮轰死在玄武门。人人都道因皇位手足残杀,是最令人不齿的事情,姐姐竟然赞成?”
我笑道:“且不说李世民险些被李建成毒死,逼于无奈才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就算他真有取而代之的心,主动发难,那又如何?有军功与人心,取代李建成是定势。殿下若能聚起人心,获得首屈一指的军功,玉机自然为殿下高兴。何况比军功、比人心,总好过比谁的母妃得宠来得好。是不是?”
村居之中,一番笑叹,两杯清茶,再猛烈的腥风血雨都如茶香一般在唇齿间轻轻溜过。高曜笑道:“是。就算是庶人高思谏,当年也颇得人心,只是他败了。”
我叹道:“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单靠军功毕竟有限。”
高曜会意道:“姐姐放心,我必定跟随出征,侍奉在父皇左右。只是……”他低一低头,终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生怕从我脸上错过了什么,“四弟是姐姐的亲外甥,姐姐竟不为他打算么?”
这样直白的询问,不掺杂一点试探的意味,像山野的浓黑的夜,容不下黯淡琐碎的灯光。我亦坦然回答:“一来,论贤论长,四皇子比不上殿下和三皇子,圣上不会选他做太子。二来,即便四皇子真的做了太子,殿下会因为玉机的缘故不顾慎妃娘娘的遗愿么?恐怕到时玉机还要求殿下饶他母子一命呢。”
高曜口角一扬:“姐姐说的是形势。我想知道的是姐姐的心。”
言语和缓,好辞逼人。他今日的咨询,不是问师,不是问友,而是在问臣。我一拂衣裙,郑重拜下。高曜大惊,俯身欲扶。我仰望道:“十四年冬,慎妃娘娘问玉机,倘若有朝一日玉机成了皇妃,也能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时,玉机的心还能向着殿下么?玉机答道:‘无论玉机身在何处,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是不是嫔妃,能不能诞下皇子,我的心,永远向着弘阳郡王殿下。’”
高曜缓缓坐直了身子,忽然眼睛一红:“十四年冬,那是母亲薨逝之前……”
我垂头道:“是。”
高曜叹道:“母亲有托孤之意。”
我沉静道:“是。”
高曜含泪扶我起身,歉然道:“是我不该问姐姐。”
青白色的裙下两片黑灰,甚是刺眼,甚是陌生。刚才屈膝之时,双膝竟有些僵硬。想一想,也有好几个月没有向任何人跪拜了。我微笑道:“殿下这样问,足证殿下矢志不移。玄武门之事,倒是玉机白说了。”
高曜眼泪还没咽下去,就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杜主簿在京中也是这样说的。”停一停,复又诚恳道,“姐姐随我回京吧。”
我笑道:“回京后,殿下将要让玉机做一个女主簿,以备时时咨询么?”
高曜认真道:“在王府,或是在自己家中,怎样都好。姐姐在青州已有数月,难道不想回京看一看么?婉妃刚刚生下八妹。”
我摇头道:“玉机已经习惯了布衣蔬食,读书耕田的逍遥日子,京城虽繁华,却与玉机不相宜。何况……”我淡淡一笑,“‘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169',当耐心等待才是。”
高曜一怔,会意道:“究竟是我心急了。”
我坐下,笑问道:“请教殿下,宫中都还好么?”
高曜笑道:“宫中人很多,不知姐姐要问谁?”
我笑道:“太后、圣上、昱贵妃、颖妃、婉妃,都好么?”
高曜道:“太后与父皇貌合神离,母子之间冷淡得很。父皇对昌平皇叔太无情,太后至今没有平复。”
我不禁叹息。高曜又道:“父皇忙于国事,整日不得歇息。别的不说,单小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疏,就令人头痛不已。有人谏言说,干脆撤了小书房,不必再看这些民间的胡言乱语,父皇偏偏不依。初时还亲自阅览,自从生了一场大病,便让颖妃去了小书房。可正月里,颖妃险些小产,只得回宫休养,哪敢让她操劳?亲征在即,父皇调兵遣将,又劳于案牍,脾气越发不好,有一次连简公公也挨打了。不但如此,父皇的身子也大大不如往常了,从入了冬开始,就药不离口。若不是婉妃生了寿阳皇妹,父皇在宫里简直没个高兴的去处。”
我微微出神。他老了,我也是。
高曜觑着我的神色,微微迟疑:“其实,若姐姐思念父皇,可手书一封,我回去转呈给父皇。”
我微笑道:“玉机无话可说,只待陛下与殿下振旅凯旋的一日。是了,才刚听殿下说起杜主簿,他还好么?”
高曜道:“自从王府中的旧人都去了御史台南狱,府中辞官的不少。然而这位杜主簿,分明被免了官,却仍旧不走。我问他为何不另谋高就,他倒也诚实,直说是玉机姐姐让他好好在王府中,不要胡思乱想。”
我笑道:“玉机从未这样说过。”
高曜道:“我明白,是姐姐为我留住了他。姐姐的患难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170'我今日才知道了。”
我笑道:“殿下言重。‘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171',殿下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曜郑重道:“这一天,是我与姐姐的。”
待绿萼梳好了头发赶来服侍时,高曜已经离开了。绿萼抱怨道:“弘阳郡王殿下为什么突然来了,奴婢蓬头垢面的,真真丢死人了。”
她新梳的发髻油光水滑,迎春花在髻上映出鲜亮的影子,就像在宫里一样。她还特意换了一身新年才做的新衣裳。我笑道:“殿下来叙旧罢了。你打扮得这样美,是去厨房做晚饭的么?”
绿萼不好意思起来:“奴婢是怕在王爷面前失礼。奴婢这就去做晚饭。”说罢一溜烟跑了。
银杏上前来扶我回屋,重新奉了茶,便站在一边默默看了我许久。我一面翻着书,一面头也不抬道:“怎么这样看着我?不如你也去找本书看。”
银杏道:“姑娘别嫌奴婢多口,奴婢还是觉得姑娘回京去比较好。”
我笑道:“为什么?”
银杏道:“奴婢虽然不知道王爷和姑娘说了些什么,不过瞧姑娘的神情,和与村民相处时,全然不同。奴婢也说不好,嗯……就像说书人口中运筹帷幄的谋士一般,真的有神采。”
我笑道:“你很想我回京?”
银杏垂头道:“奴婢只是盼望姑娘能过得高兴。”
我拿起笔,在书上圈了一圈,和在小书房阅览奏章时所画的一样圆,一样一丝不苟:“我在这里便过得很高兴。”
第三十二章 民劳不怨
咸平十九年三月,皇帝亲征。诏曰:
“羌人因时,据有沙、瓜、肃、甘、凉、会、灵七州,擅假名器,历年永久。怀恶不悛,寻事侵轶,背言负信,窃邑藏奸。既祸盈恶稔,众叛亲离,不有一戎,何以大定。朕当亲御六师,恭行天罚。庶凭祖宗之灵,潜资将士之力,风驰九有,电扫八纮。可分命众军,指期进发。
“以尹苞为前一军总管,田骈为前二军总管,施惠为前三军总管,黄燎为后一军总管,东方蓼为后二军总管,于德亮为后三军总管。文泰来率众三万趣银川,陆愚卿率众三万渡河,韩文舟师一万从北入河。
“钦此。”
咸平十九年四月入夏境,五月围银川,发唐渠灌之,城中军民处一尺深水中一月,乘舟出城投降者络绎不绝。七月粮绝,国主素衣袒臂,羊车负梓,奉玺符,降在辕门前。当时皇帝重病,无法起身,皇子高曜受降。从此,陇右五州与会、灵二州俱归我大昭。西夏灭。
咸平十九年九月,皇帝欲有事于泰山。咸平二十年春正月十九,皇帝车驾至泰山脚下,亲祀昊天上帝于封祀坛,以皇祖考文宣帝高寔、皇考昭烈帝高怀、孝庄帝高捙澉稀6眨实凵叫蟹忪瘛6蝗眨赖兀晕男獍骰屎蟆⒄蚜臆擦叶呕屎笈澉希侍笪窍住4笊猓脑暗隆O唐蕉昙淳暗略辍
算起来,我在青州已一年零四个月。
景德元年的正月就要过去,母亲写信来说,朱云已由皇帝赐婚,将娶信王府的长女高曈为妻。高曈因孝义柔顺被封为顺阳县主,连她的母亲亦追封了亲王庶妃的名分。寿阳公主的周岁宴,宫里置办得极尽热闹。母亲抱怨我新年都不回京团聚,足见没将她老人家放在心上。
午间,外面静静地下着雪,河滩上孩童的笑语隐约可闻。庭院寂寂,枝头雪落无声。我倚在榻上烤火,合目听绿萼读完信,不禁笑道:“又是一位县主,也不知朱云喜不喜欢。”
青白色的信笺半是安静的雪光,半是跳脱的火光,母亲的行书略显生涩,落笔还有停顿的痕迹。我又细细读了一遍,方折起来放回信封,亲自收在小匣子里锁好。绿萼捧着小匣子道:“喜不喜欢倒是其次,奴婢总觉得有些奇怪。”
银杏正坐在塌下拨火,忍不住抬头向我道:“公子是皇妃的弟弟,这位顺阳县主却是陛下的侄女,论理,少爷比她还长一辈呢。”
我随手拿起丢在榻上的一卷书,为了找寻枯蝶书签,翻得哗哗响:“这也不算什么,当年唐宪宗的郭贵妃还是他的表姑呢'172'。朱云不过是姻亲,辈分错一点,也不算什么。”
绿萼问道:“陛下为何要将县主赐婚于少爷?”
一个不小心,淡紫色的枯蝶从书页中滑落,飘了两个圈,似飞蛾扑火般化为灰烬。几星火点飘起,脸上一热:“陛下没有妹妹,几位公主又都还没有成年,宗女中最年长的松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