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顿时破涕为笑:“姑姑,你总是我的一言之师。”
咸平十五年正月初六一早,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五年的皇城。我在修德门下轿,穿过深而窄的门道,忍不住回望。我心目中高贵庄严、肃穆森冷的皇城,只留给我满眼望不尽的宫墙,一如我刚入宫时的那样。走远了,高耸的内宫西北角楼依稀在望,我偶然掀起车帘,但见角楼最高处的窗中,一抹明黄色如朝阳般张扬华丽,光芒万丈。
午后,母亲带领我们姐弟三个,将父亲的棺木送去了城外的铁槛寺安放。只待汴城府衙查出了父亲遇盗的“真相”,我们一家便扶灵回乡。在铁槛寺盘桓半晌,天渐渐暗了,于是赶忙坐车回城。刚刚在山门上车,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寺中。我忙对母亲道:“母亲且先回城,女儿坐后面一辆车随后就来。”
母亲道:“天就快黑了,这会儿你要去做什么?”
绿萼已然跳下了车预备扶我。我起身道:“女儿遇见了一个故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他。待问过了便回去。”
母亲道:“让你弟弟陪着你去。”
我笑道:“母亲无须担忧,我去去就回。”
母亲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我不欲与她争辩,下了车便领着绿萼依旧回铁槛寺去了。
铁槛寺的后山是一带梨树,父亲的棺椁就停放在梨树林中的一间小屋中,甚是幽静。沿着石子漫铺的小路走进林中,但见小屋的门开着,一个青衣男子正在往父亲的灵前上香,复又拜了三拜,这才走了出来。待见我站在梨树下等他,不觉失声唤道:“朱大人……”
我上前敛衽行礼:“施大人万福。玉机如今已是白衣,大人不可再用旧日称谓。”
施哲讷讷道:“朱……姑娘有礼。”
我感激道:“承蒙大人一直照看亡父,玉机感激不尽。只是大人要来,怎的也不告诉玉机一声?”
施哲道:“令尊铮铮铁骨,不为恶人淫威所动,在下钦佩之至。闻得令尊今日出殡,特来拜祭。只因在下亲眼目睹令尊的酷烈死状,所以不忍与尊亲一家相见。无礼之处,望乞见谅。”
我微笑道:“施大人对我一家有大恩,玉机却还没有谢过。如此避而不见,岂不是让玉机心中不安?”
施哲欠身道:“如此,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我复又深深一拜,郑重道:“玉机谢过施大人对亡父的救助之恩。若不是施大人为父亲治疗了伤口,穿上了衣裳,我们姐弟哪里还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施大人恩深义重,玉机铭感在心,无一日不思报答。日后施大人但有用得着玉机的地方,玉机愿倾力相助。”
施哲忙扶我起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朱姑娘不必言谢。”
我就势起身,微微一笑道:“搭救我父亲,可还说是恻隐之心。那么大人将我父亲的玉戒指放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令朱云拿到了此一项铁证,可说是恩重如山了。”
梨树枝的阴翳映入施哲清澈坦然的眸光,如鸿影掠过了秋水:“朱姑娘何出此言?在下怎敢如此行事,搅扰官差查案?”说着侧转了头看向别处。
施哲一向心胸坦荡,这时却不敢直视于我。我笑道:“一来,我父亲的玉戒指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压着。试想一群人在大白天强掳了人进府,怎么会堂而皇之地走正大门?二来,那戒指是由一个姓李的小儿寻到的。可是据我兄弟说,那姓李的小儿在寻到了戒指之后,另一个姓沈的少年却十分不服气。原来这少年先前在石狮口中翻找过,却并没见什么玉戒指。既然没有,这玉戒指又如何突然出现在狮口中,被李家的小儿寻了出来?可见是有人趁间故意放进去的。玉机想来想去,熟知此事内情,且对父亲好的人,也只有施大人您了。”
施哲顿时双颊通红,轻咳一声:“惭愧惭愧……”
我又道:“玉机斗胆请问一句,大人如此行事,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旁人的授意?”
施哲道:“全是在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
我微笑道:“大人敢作敢当,诚乃大丈夫也。”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里,汴城府衙捕获了盘踞在汴河下游的河盗,问了张武一个联结盗匪、谋财害命的罪,判了绞刑,与河盗一起秋后处决。大将军陆愚卿因管束不力和私缉朝廷要犯奚桧,被疑与闻废舞阳君陆玉卿暗杀悫惠太子的阴谋而不及时告发,征大理寺审讯,御史台奏劾,廷议数日。迁延一月之久,定了纵奴行凶和乱法逞刑的罪名,左迁后将军,削封邑二千户,并赔了我家白银五百两。
三月初一,皇帝下圣旨,赐我家钱十万,白银二百两,黄金二十两,粟一百斛,帛五十匹,秘器二十件随葬。留我正四品女典的俸秩,赠朱云龙卫右厢都指挥使俸秩,着青州刺史过问,择地安葬父亲。随着好消息陆续传来,母亲的脸上方慢慢有了笑容。于是一家人开始整理家当,预备启程回乡。
三月初三上巳节,日头正好,庭院中梨花盛开。吃过早饭,我和玉枢躺在树下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绿萼和母亲的小丫头善喜坐在廊下结络子。母亲往府中交接账房事务,朱云趁母亲不在,偷偷出去遛马。
阳光透过薄绡般的花瓣,懒懒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泰。因连日忙乱,我确是有些疲惫,还不到午初,便昏昏欲睡。只听玉枢在我身边道:“信王世子再有几日就要大婚了。”我嗯了一声,几乎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只听玉枢又道:“从前世子是喜欢你的,如今他就要娶旁人,你就不恼么?”
我几乎就要睡着,听了这话,费力地思想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道:“不恼。”
玉枢道:“你若不恼,便是不喜欢世子了,是不是?”
我素来不耐烦与人谈论男女情事,便别过头去,将丝帕覆在脸上。玉枢推了我两下,见我不理会她,便也翻了个身赌气假寐。朦胧中只听见院子门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唤道:“玉枢姑娘!”玉枢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去。只听得玉枢和那女人轻细的说话声,春雨般绵绵落在我明亮而荒凉的梦境中,渐次开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我有许久没有在梦中见过那样鲜明而庞杂的色彩了,于是欣欣然、飘飘然,越走越远,终于对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
待我被朱云唤醒时,已是午正。绿萼在树下摆下一大盘蒸馍和几碟菜肴,朱云已然坐在石桌边,由善喜服侍洗手。我坐起身,斜了他一眼道:“你倒学起宫中的做派来了。”
朱云笑道:“我见绿萼姐姐以前就是这样服侍二姐的,好歹让我也受用受用。”
善喜抿嘴笑道:“玉机姐姐别恼,是我要和云哥这样玩的。”
我笑道:“小心你这样服侍惯了,这辈子都脱不了身!”
善喜双颊一红:“姐姐胡说!云哥是最讲理的。”说罢端着铜盆跑开了去。朱云叉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唤道:“快拿干幅子来!”却见善喜泼了水,自往厨房里去了。
我笑道:“该!”便将自己覆脸的帕子往他怀中一扔。朱云笑嘻嘻地擦干了手,提起筷子夹起一片蒸馍。我一拍他的手道:“母亲还没有回来!”
朱云道:“母亲在账房里被绊住了,不回来吃饭。大姐被府里的苟妈妈央去帮忙,也不在家吃了。只我们四个在家吃饭。”说着已将馍咬在口中,又夹起一大筷子蕨菜放在自己碗中。
我起身就着阴沟旁竹管中倾出的流水浣手,一面问道:“哪个苟妈妈?”
朱云道:“还有哪个?自然是府上掌管歌舞倡伎的苟妈妈。”
我奇道:“玉枢正在孝中,不能歌舞。苟妈妈烦她做什么?”
朱云道:“今天上巳节,两宫在汴河边祓褉游玩。长公主殿下本来预备了歌舞助兴,谁知有个舞姬忽然发了急症,只得临时叫大姐顶上。”
我不悦道:“玉枢并非府中的舞姬。难道便没有别人了么?”
朱云道:“大姐自然不是舞姬。可是今日的歌舞却是大姐一手编排的,临时叫个人,也不能那样纯熟。况且这件事情是告诉了母亲的。长公主有事,母亲也却不过面子,只得让大姐去了。”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宽慰道,“听说只是在汴河上搭起个浮台,远远在河中心一舞便完事了,不到天黑必能回家来。”
我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不懂……”
午后,朱云仍旧出门骑马。我拿着一册书坐在梨树下发呆。读了片刻,只觉得困倦,闭上双眼,却迟迟不能入睡。因今日是上巳节,汴河边人烟辐辏,热闹非凡。绿萼和善喜两个耐不住寂寞,自出府去逛了。我心神不安地呆坐了一下午,直到浑身冰凉,这才惊觉太阳已然西斜,于是起身披衣。家中一个人也没有,我百无聊赖,只得独自一人扫起落花,冲净了留做香囊。
忽听外面响起一阵又快又重的脚步声,我不禁捧着一簸箕落花出去查看。刚到门口,忽见绿萼一头撞在我的身上,湿漉漉的梨花全扑在我的胸口。接着小丫头善喜也奔了过来,三人撞成一团。绿萼见我胸口湿了一大片,忙掏出帕子为我擦拭。我望着一地被践踏的梨花,蹙眉道:“什么事这样慌张?路也不好生走!”
善喜笑道:“玉机姐姐,玉枢姐姐就要做贵妃了!”
我大惊,一把拂开绿萼的手,喝道:“你说什么?!”
善喜被吓了一跳,顿时敛了笑容,怯怯道:“玉枢姐姐要嫁给皇帝了。”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绿萼,却见绿萼缓缓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上前禀道:“回姑娘,这是奴婢亲见的。”自从我回家,我便让绿萼不可自称“奴婢”。现下她害怕起来,“奴婢”二字脱口而出。她扶我回房,又打发善喜去烧水做饭,方才垂头道:“姑娘,此事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