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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第11章 书房
这两日太阳火辣辣的,太后娘娘连御花园都不能去了,钟鼓司每日换着花样给她逗趣,却都是司空见惯的旧玩意,推不出新来,看着反倒腻烦。偶尔和几位老太妃打叶子牌,大家也都若有若无地让着她,这么一来愈发意兴阑珊。
唐宛宛被接进慈宁宫,太后一下子有了精气神,让嬷嬷丫鬟先去打点,随后领着唐宛宛去了后殿的水阁。水阁南北有山阻隔,东西两向大敞,风可直贯而入,佳木繁茂湖风习习,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老太后指着枝头,笑得直眯眼:“这是侍鸟太监们这几日调教出来的,宛宛丫头你瞧瞧?”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专门调教它们就是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说的话让唐宛宛松了一口气。
太后娘娘一向养尊处优,吃过午饭就容易乏,晏回叮嘱道:“母后歇个午觉,儿臣尚有要事没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礼,“恭送陛下。”声音里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头。
她自以为态度妥当,然而晏回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闻言,晏回收住步子转回了身,咂了咂这话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脸茫然:“陛下……您还有事?”
“不是说有课业要做么?”晏回淡声道:“此处人多,易分神,不如与我同去书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干巴巴应了声“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书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傻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头回发现自己也是有恶趣味的。
*
御书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几个贴墙的博古柜和满满的书,主位之上摆着一张黑漆描金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张小小方案,是平时陛下与朝臣议政时用的,却因臣子是席地而坐,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写字怕是得弓着腰。
道己正在犹豫,却见自家主子十分自然地指了指手边的空地,说:“在此处添一张桌子。”
道己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不多言,吩咐小太监挪桌子,摆在晏回身后一尺的位置。这个位置也有讲究,既显出了尊卑,也方便陛下扭头就能看见姑娘。
唐宛宛战战兢兢坐下,掏出书本和笔墨纸砚,研墨的手都是抖的。
站在陛下身后打扇的道己偏着头瞧着一旁伏案写字的姑娘,打扇的动作不妨碍他走神,心下默默感慨:自陛下登基八年来,进过这御书房的人不下百数,有听政议事的当朝肱骨,有唠唠叨叨的言臣谏官,有寒门恩科出身入了潜渊阁的新臣,也有痛哭流涕求陛下饶命的佞臣贼子。
总之来这御书房的都是做正经事的。
道己这还是头回瞧见进御书房补课业的,怕是大盛朝二百年来都是头一遭。若是被后宫那几位娘娘瞧见了,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
陛下如此看重姑娘,道己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一会儿小声问问:“姑娘要吃什么茶点?”
又过一会儿,见唐宛宛手边的顾渚紫笋茶一直没动过,又小声问问:“这茶可是不合姑娘口味?换成花茶如何?”
一会儿瞧见唐宛宛揉了揉眼睛,道己又凑上前去问问:“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停一会儿歇歇眼?”
唐宛宛一概以“不敢劳烦公公”回复,道己还在琢磨有什么能送出去的好意,回头便见陛下蹙着眉尖,冲着他挥了挥手,叫他退下了。
道己心中哀叹:怕是主子在嫌自己话太多。
历来帝王心防都重,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晏回更甚,除了道己和另一位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从不许任何人进御书房。
此时道己一走,御书房只剩下两人,仿佛空间一下子小了大半。唐宛宛有点紧张,紧张了一会儿见陛下也没怎么着她,又把心神放回了课业上,连猜带蒙地释了几句,忽听身侧传来一声低笑:“不懂?”
唐宛宛啪一声掉了笔,纸上染了一滩墨都无暇在意了,涨红了脸,又不敢不答,只好认怂:“确实不懂。”
晏回又问她:“不懂为何不问?”
唐宛宛瞅着他,心说要是在我家我肯定问啊,问我爹娘哥哥嫂嫂随便哪个都行啊!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晏回将唐宛宛的桌子往他那边挪了挪,紧紧挨着晏回的书案放下了,一条缝都没留。然后拿起书本,一句一句地给她释义。
唐宛宛知道自己悟性差,往往听三遍才能记住,忙提笔将他说的重点都写在纸上,尽量一字不漏。
晏回放慢语速仔细地讲,偏过头瞧了一眼,见她纸上的墨色越来越浅了。这漆烟墨原本颜色深重,如何会越写越浅?正疑惑着,却见唐宛宛拿羊毫蘸了些水,调进了本就色浅的残墨里,搅和了两下继续写。
晏回:“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重新研墨?”
“研墨浪费时间啊。”唐宛宛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认真地给他解释:“研墨起码得一刻钟,有这功夫都能写完好几页了。”
所以就这么添点水?晏回眼角直抽,长臂一伸取过她的砚台来,拿起墨条开始研墨。手腕微动,快慢适中,确实是把研墨的好手。
“陛、陛、陛下?”唐宛宛吓得肝颤,虽说她进宫没两回,可也知道让陛下服侍她写字简直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真怕外边走进个什么人来撞见这一幕,立马把她拖出去斩了。
可她一个小虾米又不敢推拒,只能艰难地把视线挪回到课业上,战战兢兢继续往下写。还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抹了一把眼泪:她发现自从她摊上这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这结巴的毛病,但凡遇上与皇家相关的事,说话总是打磕巴。
虽说自己以前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可也从没有结巴过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与陛下八字不合啊!
晏回拿着墨条研了几下,停了动作,觉得手感不对,上等的漆烟墨应该顺滑细腻,无杂且不晦涩,而砚台中的墨汁却连点光泽都瞧不出来,出墨也慢。便问她:“你这墨是什么墨?”
唐宛宛仰着头,喏喏答:“就是一般的墨条。”
“用朕的。”晏回从自己的书案上另取过一根墨条,这墨条泛着紫玉光泽,其上隐有淡淡清香,上头雕着的龙纹十分显眼,不用明说也知道是皇家专用;他取来的端砚上头倒是没有龙纹了,却有浮雕的“文和”二字,这是晏回登基后改的年号。
唐宛宛又是眼前一黑,“大逆不道”一词如天雷般连番劈在她脑门上,直想捧着自己的小心脏赶紧逃回家去,总觉得这趟进宫跟在断头台走了一遭似的,回了家怕是得在床上躺三天顺便喝三天的压惊养神药才能缓过劲来。
还写个鬼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