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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孩子,曾经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一本蓝缎子皮的账簿,那纸竟像绢纱一样光滑薄软,几近透明,我后来常想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纸?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那纸上的字,竖行从右到左,记着与保和堂有经济关联的账目,诸如王老五交租粮一石五斗,后面用朱笔画了圈,南城寺侯掌柜欠货款一百零五圆光洋,后面没有用朱笔画圈,想是最终没有还这笔债。那字体大的金钩铁划,小的圆润如珠,这是我在上了大学之后学了两天书法做出的评价。而童年的我注意的当然除了纸的光滑细腻之外,就是母亲夹在里面用纸剪成的鞋样儿和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花丝线。上大学时,这本母亲从奶奶手里继承下来的样册已经不存在了,那上面的字完完全全的出自保和堂的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之手。心痛之余我就忍不住想,要是能保存下来就好了,说不准经过后人考评,许老爷子会成为书法界一代宗师。遗憾的是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管账先生许老爷子的真迹了,现在回想起来,常常自责枉为读书人。
大老爷蒋万斋到账房的时候,许老爷子正在喝酒,跟他一起喝酒的有穆先生和高鹞子,桌子上放了一碟炒花生仁儿,一碟卤豆腐,一碟炸小鱼儿。桌子上还蹲着两瓶衡水老白干,是那种大肚儿细颈的瓷瓶儿,做工极考究,在山里头倒极少见。
三个人正喝得热闹,见大老爷来了,高鹞子就赶紧跳下炕来跟大老爷打招呼。
有好酒也不吱声儿!大老爷当然是说着逗大家的,他平时不大贪酒,只对好茶有特别嗜好。
许老爷子说,跟你说拢账就是喝酒的事儿,谁知道你来这么晚?
许老爷子赶紧往一只空酒盅儿里倒酒,倒不是空说,这酒盅儿早就准备好了的,还有一双筷子。许老爷子又给穆先生和高鹞子斟酒,然后把酒壶添满,又放到火盆上的铜壶里温着,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铜壶里的水烧得沸滚,屋里暖烘烘的,倒也是喝酒的好地方。
经过一番推让,大老爷仍旧坚持让许老爷子坐正位,他和穆先生打横,高鹞子当然只能坐下首了。
大老爷说,既是有好酒该让柳师傅烹两碟好菜来,高鹞子去看看柳师傅睡了没有。
穆先生说,不必惊动柳师傅了,这也是随便喝两口祛寒,是女婿今儿个去南城寺带回来的,还有这卤豆腐和炸小鱼儿,高鹞子让他老婆炒了一碟花生仁儿,高兴就凑到一块儿喝两口。穆先生显然对白老三的孝敬之意颇为满意,说话时免不了有点炫耀的口气。
大老爷这时才想起来昨天白老三跟他说去南城寺的事,然后自然又想起了绫子,头脑隐约有些兴奋,说,几碟小菜,一壶好酒,亲朋挚友,倒真是一件畅快事。
大老爷这么说,酒就喝着更香了,酒酣耳热之际,都说一些赞美保和堂和大老爷的话,然后又互相吹捧对方的后人如何有出息,首先是大老爷的儿子大少爷忠儿,依次是穆先生的外孙牛鼻子,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至于许老爷子无儿无女,并且一生没有娶老婆也就不提了。
单是饮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大家言下之意对后代充满了希望,这一点很重要,在我们后来要说的故事中,牛鼻子高蒿子以及大少爷忠儿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高鹞子后来一句很随意的话引起了大老爷的深思。
高鹞子说,我还得让老婆生几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能说像杨家将父子那样七狼(郎)八虎,至少也得有那么几个儿子才行。
穆先生说,那也得看你夫人能否有此厚孕,像杨家的佘老太君那样也是世上很少有的了。
其实穆先生知道,生七八个孩子的妇人到处可见,他这么说无非是听着高鹞子的话不入耳,想来穆先生是靠招了上门女婿白老三才生了牛鼻子的。
高鹞子显然没有在意穆先生的态度,依旧吹大话说,要是老婆怀不了二胎,就讨小老婆,小老婆不怀,再讨,反正鸡多了好下蛋,这理儿总没错。
高鹞子的理儿当然没错,但是他的糟糠之妻除了生过高蒿子之外,一生再没怀过第二胎,而高鹞子也没有再娶第二房,因为他的拳脚功夫伤了床上功夫,能生高蒿子已是万幸了。
大老爷蒋万斋听了高鹞子的醉话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明朗。保和堂蒋家几代单传,直至他这一代才有二子,但二老爷不幸夭折,这样一来,光大繁荣保和堂的重任无疑落在了他的肩上。于是大老爷决定,除了二太太和丝红之外,他还应该考虑绫子也是否合适做第四房,大老爷习惯性地联想到了绫子那张小脸蛋以及她单薄的女儿身,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这顿酒虽说只有几碟小菜,但是每个人都喝得有些过量,两瓶衡水老白干喝得点滴不剩。
如果不是喝多了酒,大老爷蒋万斋不可能在回菊花坞的时候却走到了银杏谷的院子外面,并且越墙而过,这完全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大老爷后来在很清醒的状态下反复观察了银杏谷院落的围墙,虽说与保和堂的大院墙无法相提并论,却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随便爬上去的,除了高鹞子,保和堂大概不会有第二人能徒手从院外越到墙里面来,出人意料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外翻到墙里面的人不是飞檐走壁的高鹞子,而是饱读诗书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老爷。大老爷蒋万斋当然不把这归结为色胆包天,而坚定不移地确信为神助。
惊叹之余,大老爷问高鹞子,你能从墙这边爬过去吗?
高鹞子在墙下看了又看,然后说,要是越墙而过还行,爬过去却难,这墙上面走水的琉璃瓦是苫出来的,没法儿抓。高鹞子并不理解大老爷问这句话的含义,他不知道大老爷半夜三更逾墙而过的事。
更令人惊奇的是逾墙而过的大老爷不但没有擦破一点皮,并且身上没有带一点雪,而墙上肯定是有一层厚厚的积雪才对,大老爷轻车熟路地就进了院子,上了正北屋的台阶敲门。
首先是田嫂胆战心惊的喝问,是谁?
大老爷不言声,只觉浑身上下燥热,头重脚轻,就继续用手掌拍门。
很快东厢房里的郭嫂点亮了灯,北屋也点亮了灯,然后是二太太坦然自若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除了二太太,算得上是郭财媳妇胆大,她把门开了,手上提了一根洗衣裳用的大棒槌,冲到院子里准备御敌,但是她借着窗户纸上的灯亮儿认出来是大老爷。
是大老爷喝醉了!郭财媳妇冲屋里喊,田嫂快出来帮帮忙。
就听见西厢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首先开门出来的是绫子,然后是田嫂,跟着,黄嫂也从东厢房出来了,接着北屋的门打开了,站在大老爷面前的是亭儿搀着的二太太。
二太太说,快扶进屋里来,咋喝了这么多酒?
大老爷被扶进堂屋,先坐在太师椅子上,说了一句所有醉鬼都千篇一律要说的话,我没醉!
还是绫子机灵,赶紧倒一杯茶给大老爷漱口,幸好茶水没凉,温吞吞的正好。
二太太对大老爷半夜三更的醉酒闯到这里来很惊讶,又不知什么底细,一时还不知怎么处置。
绫子就说,醉成这个样子也不好跟大太太说,就让大老爷睡到西套间里,也好伺候他,等明天了再说,行不,二太太?
二太太想了想,觉着弄得惊天动地的是不好,像绫子说的这样反而妥当些,就说,那就快把大老爷扶进去,田嫂和绫子先伺候大老爷睡下。
绫子把大老爷扶进西套间之后,二太太又不放心,指使田嫂和郭嫂说,你们去大太太那儿看看,是不是大太太跟大老爷怄气了,要是大太太不放心,就说大老爷在我们这边。
田嫂和郭嫂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跟二太太说,大太太那边黑着灯,没有一点动静,又插着大门,不像是吵架的样儿。
二太太忽然想起来,问,睡觉的时候是谁关的院门?插门闩没有?二太太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追究的事。
郭财媳妇说,是我,我关的院门,也插了门闩,大老爷咋着进来了呢?刚才出去那院门还是插着的呢。
二太太也觉着蹊跷,问郭财媳妇,你没记错了吧?
郭财媳妇说,哪儿会呢,每天都是我关院门,都插门闩。
二太太也弄不清到底是咋回事,就对郭财媳妇和田嫂黄嫂说,你们去看看大老爷睡下了没有,要是睡了,你们也都去睡吧。
郭财媳妇和田嫂黄嫂进西套间看了出来说,睡下了,绫子正给大老爷打扫吐出来的脏东西。
二太太说,你们去睡吧,有绫子照看就行了,醉酒吐了就不会有事,睡一大觉什么都好了。
田嫂仍回西厢房睡,郭财媳妇和黄嫂到东厢房去睡觉,亭儿也搀着二太太回屋里,重又脱了衣裳上炕睡觉。
这一夜,绫子对大老爷照顾得很周到,到了第二天早晨,大老爷醒来之后,看到自己身边合衣而卧的绫子,很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不是丝红?
这时绫子刚醒,用手背揉着眼睛说,人家伺候了一宿,大老爷只记得丝红。嘴巴撅着,显出一肚子委屈。
你也好,丝红也好,只是我这会儿口渴得很,可否给我弄碗茶来?大老爷把话题岔开了,这是明智之举,要不说什么都尴尬,大老爷不明白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绫子说,我伺候大老爷穿衣裳,让田嫂去端汤,她昨儿黑夜说早清就给大老爷去煮醒酒汤,这会儿应该弄好了的。
大老爷就穿衣起炕了,来到堂屋的太师椅上坐下,郭财媳妇早笼了一盆旺火放在堂屋里,四处烘得暖暖的。绫子又端了热水来让大老爷洗脸漱口,最后泡了一壶热茶。
这时候二太太也起来了,挺着大肚子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陪着大老爷,黄嫂忙着拿了一块棉垫子垫在二太太屁股底下。
大老爷说,昨夜喝多了,扰得你不轻。一时倒没显得过分难为情。
二太太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咋着走到银杏谷这边来了?
大老爷笑笑,索性说了句轻佻的话,心里惦记着你的缘故,不是如此,倒说不清了。当然这时跟前没有人。
二太太确信这也算是一句实话,就表示关切地说,酒醉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