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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难题,大老爷因此输得名声狼藉,并为此染病离世,这是二十年以后的事。
大老爷等官杆儿走了以后,才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你们可能都不明白我收留这些孤儿和穷亲戚的用意,行善积德固然是一个方面,再有就是我们保和堂人气不旺,这样冲冲,显得火爆,其实有一些人跟我们蒋家没半点亲缘,但我还是以亲戚之情收留了,你们不要怪我才好,以后弟妹执掌保和堂家务,这方面的事由你多做些主,我也轻闲些。
二太太很感激大老爷如此信任,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得些大道理,以后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大老爷大太太要多指拨我才好。
大太太说,我的妹子,你这么说可就外道了,一家子人不说这种话,什么大老爷大太太的,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该叫大哥大嫂才是。
二太太就笑了,说,这么喊习惯了,不好改口。二太太不知道要是管大老爷叫大哥会不会两个人都觉得不自在?在这之前她是从来没有这样喊过的,倒是偶尔管大太太喊过嫂子的。大太太是个很随意的人。
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保和堂的其他事,比如北京天津保定的买卖什么的,其实这些每年三十这天,大老爷二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都要聚在老太爷屋里,由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一笔笔公布
清楚的,收成好的时候,蒋家就拿出一些来给各个部门的师傅伙计发个赏钱。大老爷又给二太太提这些事是因为二太太掌管家务了,常提醒她有好处。
二太太从大老爷那里出来,又不见了秀儿,这些天秀儿老是跑出去,不晓得干些什么。二太太也懒得理她,便自己去拿仓库的钥匙开了仓库,从里面翻了一包破棉花出来,又量了些粗布,除了做被子之外,二太太决定给官杆儿做身棉衣裳,因为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了。
二太太亲自提了棉花粗布到长工房,找了黑丫头说,这事交给你了,再去找两个做针线的娘们,做一床被子,一身棉衣裳,给新来的那个孩子,他叫官杆儿,量量他的身子,比着做,别剪小了穿不得。
黑丫头说,行了,这么点小事二太太别操心,包在我身上,保准弄得好好的。
二太太从长工房出来,走过角门,看到护院房的院子,就想起牛旺来,她想去看看,又觉得没个因由,就想到做好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子。
二太太匆匆忙忙地回到银杏谷,拿了那件汗衫子又到护院房去,她后悔刚才没有去看看牛旺是不是出去了。
越是离护院房近了,二太太竟然心跳起来,成了做贼的了!二太太自己骂自己。
二太太来到护院房的院子里,看到一排溜的五条汉子脱了上衣,倒栽葱地贴在西房檐下拿大鼎,每人脑后垂下条辫子,拖在地上,像条猫尾巴。高鹞子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子,在左手上轻轻点打着,两条腿大八字地叉在那里,粗言秽语地冲那五个拿大鼎的人发火,他的辫子被革命军割了之后,至今就这么披散着,像个没有苫好的破草棚子。
你们他娘咧个碕的,越来越没出息,吃起饭来跟猪似的,说起功夫来稀碦一股烟儿,高鹞子背冲着外面,没看见二太太,只顾在那里满嘴脏话地乱骂,连个沙袋子都抡不起来,要是来个匪呀盗呀的,你们怎么打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和堂的饭这么好吃吗?保和堂的钱这么好挣吗?
二太太没在这五个人当中发现牛旺,就想转身走了,即便是牛旺在,她又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件汗衫子给他呢?这时候,那五条汉子就忍不住发笑,当然不是笑二太太。
高鹞子还是没有察觉二太太来了,见五个人笑,越发恼怒,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扯着个碕脸蛋子笑什么?找挨打吗?
二太太不敢再听下去,转身走出护院房的院子,想想高鹞子这个人虽是粗野了些,可护院房还真得这么一个人,要不怎么镇得住这一杆人,说不好成养虎为患了。
二太太从护院房回来仍然没看见秀儿,并且一个下午也没见,直到傍晚吃饭的时候秀儿才慌慌地从外面回来。
二太太问秀儿,到哪儿疯跑去了?一个后晌都见不着你人影。
秀儿说,去长工房黑丫头那里耽搁住了,二太太别生我的气。
二太太就笑,也不点破她,任由她去伙房那边用饭去了。二太太早就留意到秀儿的头上沾着几片草叶子,就知道这丫头是没有呆在屋里的,何况下午二太太还见过黑丫头的。
二太太是个生性宽厚的女人,并不过分要求下人和丫头们做事,特别是秀儿,跟了她五年了,从一个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姑娘总是有许多碔嗦事,身为女人的二太太哪能不懂呢。
秀儿以后几天都不出去,除了到二太太屋里,就一个人扎在东厢房里不出来。有时候显出精神恍惚,失魂落魄的样儿,面色也有些发黄。
二太太问秀儿,你是不是病了?
秀儿说,没有,什么毛病都没有。说了就笑,但笑得很勉强。
二太太也就不多问秀儿了,以后的日子,二太太总是忙些保和堂家务开支等等一些杂事,并不太留意秀儿。
天气已经凉下来,四处青山葱绿,长风从遥远的剪子梁上扫过来,将夏天彻底吹走了。民国六年的秋天,对京西太行山来说是一个没有收获的季节。在这之前,农民们将被洪水淤盖的土地翻了曝晒,田野里到处可以闻到淤泥的酸臭和腐烂气息。玉米棵子已经被厚厚的淤泥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庄稼人知道,即使扒出来也不会结粮食了,于是许多人将淤泥翻晒后,种了棱子,想着能补偿些回来。山坡地没有被水冲掉的,庄稼好歹有些收成,山野里能闻到些瓜果的味道。如今山上和平地里的一些棱子开了一片片的白花儿,这多少给了庄稼人一些安慰。棱子又叫荞麦,绿叶红茎,开白花,结出籽实来有棱,像南方的洋桃,所以叫棱子,棱子苗儿可以当菜吃,穷人家很多人吃这种野生棱子苗泡的酸菜。
保和堂蒋家的套地全部改种了冬小麦,麦种子全是用骡子从易州驮上来的,蒋家的长工整整忙了一个多月。
过了八月十五,大老爷去北京天津保定的计划没有成行,原因是老太爷蒋翰雉始终躺在炕上半死不活,而大太太的肚子也已经明显鼓起来。大老爷只得给保和堂在北京天津和保定的掌柜的写了书信,派了人送到涞水,然后从涞水邮局寄出去,涞水的邮局是由驿站改过来的,邮差很少,信函往来也不及时。
二太太掌管了保和堂的家务,下人们有许多事要请示二太太,都要由她拿个主意,二太太就每日活得精神了。
二老爷依然如故,因为并没有从二太太身上得到好处,便理直气壮地在外面打游落,有时甚至白天也不着家,二太太也不问,习惯了。
二太太每天夜里基本上睡得很香,在睡之前她有时候想一想牛旺,那件汗衫子一直没有机会给他。这天夜里,二太太被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惊醒了,这声音无疑是来自秀儿的东厢房,时隐时现,想是极怕让二太太听见。二太太觉到蹊跷,就披衣下炕,进了东厢房。
屋里点着油灯,秀儿正撅着屁股,脑袋扎在枕头上,抽抽咽咽地哭得伤心欲绝,见了二太太进来,就把哭声止了,但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很难想象这就是秀儿。
二太太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因为她进来的时候门是半掩着的,孤身女人夜里是要插门的。二太太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秀儿你实说了,天大的事有我呢。
秀儿哇的一声敞开嗓子大哭,跪在二太太脚下泣不成声。
二太太见不得这场面,一把将秀儿抱起来,摇了她的肩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秀儿。
秀儿哭着说,二太太救我!我不能活了!
二太太越发以为是有男人到屋里强暴了秀儿,一时责怪自己睡得太死,院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不知道。
秀儿是个孤儿,十年前,大老爷去易州,在道儿上捡的,蒋家的使唤丫头不是收养的孤儿就是从人市上买的,二太太一直很疼秀儿的。
谁又如此大胆,夜入宅院做出这么大的事来!二太太想着,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指问秀儿,是不是大院子里的?看我不扒他的皮!二太太断定这种事不会是外面的人做的。
事实上二太太完全估计错了。秀儿最后告诉二太太,没有人强暴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而问题是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一件出乎秀儿意料并且让她无法解决的事,所以她没办法活了,她恳求二太太救她。
二太太问秀儿,那个男人是谁?
秀儿说,我不能告诉你,二太太饶了他吧!说着还是哭。
二太太说,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给你想办法?
秀儿没有办法,终于鼓着勇气告诉了二太太,牛旺,这孩子是牛旺的,要罚就罚我,这事不怪他。
二太太的头像是被谁用棒子击了一下,晕晕的,半天才回过神来。没错,秀儿是说的牛旺,就是那个浓眉大眼的牛旺,就是那个有时让她夜里想起来的牛旺,也是那个脱了光屁股跳进大西河的洪水中给她捞梳妆匣的牛旺!这个牛旺原来一直跟秀儿好,并且让秀儿怀了孩子,这个该死的牛旺!二太太突然觉得难过,并且有点想哭。
那件汗衫子是你给他缝的?过了好一会儿二太太才这样问秀儿,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一
直跟着她的丫头片子会有这么好的针线活儿。
秀儿说,是,我用你给我的零花钱买的布。
二太太起先不明白怎么就跟她做的那件样式一模一样,并且都是白色,现在就明白了,只有秀儿看见她做那件汗衫子,她是照样子学的,并且做工比她的还好。
二太太看着秀儿这副狼狈样儿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怜,正是这个秀儿,这个形影不离地跟了她五年的秀儿把她心中惟一能在空闲时幻想的东西打碎了。
二太太,救我!只有你能救我!秀儿在二太太脚下跪着不起来。
二太太问秀儿,你让我怎么救你?
秀儿说,去求穆先生开副药,把孩子打掉。
二太太否定了秀儿的提议,我怎么好去求穆先生开一副打胎的药?穆先生又怎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