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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狂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里一颗大树倒了,枝叶的上端斜出了墙外,还能看出它的茂盛。
“这树怎么会倒呢?”方拭非说,“如此粗壮,看着也有很多年了。枝叶繁盛,周围又有高墙帮忙挡风,一般不好倒吧?”
北狂:“根未扎稳,或许是移栽的。”
他抬脚一踹,踢开大门。
木门大力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门板打开,让二人听到了院子里的打斗声。
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停了,因为慧恩被侍卫刺中,靠着墙滑落在地上。白色的僧衣瞬间被染红了一片,又在雨水浸润下继续扩大。
方拭非万万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样令人震惊的一幕,惊声呼道:“慧恩!”
她的厉声一喝,让正准备杀人的侍卫停住了手,迟疑看向节度使。
节度使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尚未昏迷,侍卫正在努力为他包扎。
他低下头看了眼指缝,又指着慧恩道:“主事!你看冥思教的人想杀我,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这是死罪!你快差人去封锁冥思教,将所有人全部抓起来,杀掉!一个都不能留!还有,快替本官找位治伤的大夫出来!”
方拭非一时站着没动,眼神里隐晦不定。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东西。
节度使会死吗?慧恩呢?这时候该照情理还是照法理?就何山县目前的情形来说,谁最该死?这是机会,还是麻烦?
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他们几个人,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最后猛得一个打颤。
她要狠心吗?
成大事者,是该有所魄力。
她是这样想,却始终站着没动。
北狂只觑了眼她的侧脸,便从腰侧抽出了长刀。
“主事!主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节度使才看见,虚弱问:“你身后的是什么人?”
方拭非侧身问:“你要做什么?”
北狂只给她鼻尖留下了一道拂风,人已经飞远出去。
他刀锋锋利强劲,方拭非之前已经有所见识。这次就见他穿过侍卫的包围,毅然干脆地在节度使脖子上一砍,对方的人头便滚落了下来。滑到慧恩的身前。
躺着的慧恩勉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节度使。对方尸首分离,那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带着愠怒的神色,不由嘴角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好,你终究还是死在我前面。”慧恩卸力,重新垂下:“几次三番,我都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上,已经要放弃了报仇。不想竟然还有机会。天理昭昭,终究还不至于太不公平。”
北狂说:“死在你的面前。”
慧恩气若游丝,似有似无地哼道:“好……”
方拭非犹如脚下生根,不知该如何动弹。
另外几名侍卫在最初震撼过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也为方拭非的大胆所震撼,指着她喝道:“方主事,你这是意图谋逆!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莫非已被冥思教策反?我等要前去揭发你!,一五一十告知上官。
方拭非这才回过神。
她那失去知觉的手脚,在这时候恢复了一些。她感受到手脚冰凉,握了握手指,指尖发皱的皮肤摩挲在掌心,令人发痒。
用力吞了口唾沫,也准备动手。
北狂却是嗤笑:“莫非你们还想走?”
他比方拭非无顾忌地多,直接抽刀再次砍向几名侍卫。
血水飞溅,混杂在雨中。分不清落到脸上的究竟是什么液体。
方拭非萧瑟地缩了一下,快步跑到慧恩身边,将人放平,又去探他的脉搏。
“你让我死罢,我心无牵挂了,只想早日解脱。我真是太累了。苦海外,还是苦海。”慧恩望着黑夜,说道:“多谢你们,替我报仇。”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道:“我算是临死前做件好事。你就去告诉他们。是我杀了节度使,你们已就地将我正法,现下要开始强行整顿寺庙。这是哪里都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是夺权的好机会,可就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慧恩咳了一声,上身因为疼痛而弓了起来。方拭非按住他的伤口,以防血流太快。
慧恩说:“但冥思教众人必不会信,尤其是我师父慧通,他不会任人宰割。他们若是主动发难反抗,你们士兵已皆在城中,强行镇压即可。飓风过境,百姓尚在灾祸之中,还要艰难求生,不会有精力来干扰你们。若真有人敢出来,那就杀一儆百吧。如今是三品节度使身亡,朝廷官员二次被杀,怎么严厉都说得过去。不痛一次的话,刮不掉这些毒。”
方拭非:“嗯。”
“好。这下让他们都来地狱陪我吧。”
第69章 雨停
方拭非说不出是有些气愤还是惋惜:“你就这么想死?人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情啊; 死去一切成空; 这世间就没有任何能让你觉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慧恩:“是我先做错事。我不是一个好人。无论什么原因; 我的确目睹并协助冥思教发展至今; 看着有人在我面前喊冤死去,曾经我一心复仇; 无暇顾及; 倒也还好,可如今又该怎么面对自己?能一切成空,倒是还好。你就当我忍受不了,就此逃避吧。”
“你既早知如此; 该找害你的人报仇,为何要连累一干何山县百姓?”方拭非说,“你是想向慧通报恩,还是想向朝廷报仇?”
她说着顿了下,改口道:“罢了,我不过是说风凉话。道理人人会说,可做到又有多难呢?悲痛的人自然容易丧失理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自我救赎,孔子也不会凭借一部《论语》; 己身的身范,而成为圣人了。”
慧恩扯起嘴角,不甚在意道:“你尽管责备我吧。”
方拭非皱眉:“我又有什么资格?”
慧恩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流逝;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跟方拭非好好说话。
可是因为失血,以前灵活的脑子;
“我研读佛经,却从不信佛。看,人最忌不平,我父亲一声清贫,最终冤死。我捏着手里的佛珠,一日日地强迫自己念诵经文,强迫自己上香,也不曾见佛祖来宽恕过我。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越发觉得,人能活得好,要么得足够的幸运,要么要学会自欺欺人。可惜我即不幸运,又学不会欺瞒。”慧恩说,“时间一久,我都要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就记得我也曾想报效朝廷。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或许我今日还能与你同朝为官。或许今日来何山县整治邪教作乱的,也可能是我呢?”
方拭非干笑道:“那就真是巧了。”
“我在外传道。我传的是佛道。我师兄与师父也在外传道,他们传的是邪道。可那些人从不听我说了什么,因为他们听不懂,却对我师父师兄三言两语胡诌的谎言信以为真。他们只是愚蠢地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甚至到了我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慧恩抽了下鼻子,回忆起一段艰辛往事,还是忍不住眼角酸涩。
可到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而坦然地叙述这一件事情了。
“他们愚蠢。因为愚蠢而愚昧,又因为愚昧而无情。所以可以做出忘却了人性的事情,又很快忘却。我父亲啊,叫他临终前最痛苦的,不是他人的污蔑,朝廷的冤判,而是他曾经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去保护的百姓,最后毫无理智地背叛他,折辱他,唾骂他。他这一生没有弯过脊背,最后却缩在囚车里嚎啕大哭。我听见他们笑……他们都在笑……他们拍手称快,并肆意发泄。他们夸张而畅意的表情,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是会回忆起当时的声音,好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的世界里只有昏天暗地。”
慧恩讽刺道:“我再看见何山县的人,仿佛就是回到了过去。即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气愤,又表义同情。看呐,他们活着同我一样惴惴不安。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人人又都被烦恼所束缚。”
慧恩偏了下头,问道:“我该恨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
方拭非哑然。
她又怎么知道?
“你的道很好……”慧恩说,“人只有原谅才能放过自己吗?那就让我痛快入魔吧。这就是我的道啊。”
方拭非竟不知该如此开口。
“我的道啊……”慧恩咳了一下,“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就是挡在你面前的神佛,如今自己死了,你哭什么?”
方拭非抹了把脸。她觉得这是雨水,倒不是眼泪。说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慧恩:“从不是一类人……你也不用怕变成我这样……”
北狂在一旁冷淡说道:“我与你是一类人。但我也不会变成你这样。”
慧恩欣慰笑道:“那就好。”
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慢慢合上眼睛,然后再也没有开口了。
方拭非迟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伸手去他的鼻息。可不知道是夜里风大,叫她分辨不清,还是天气太冷了,让她没有知觉,竟然怎么都辩不出来他是死是活。
于是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手心下一片平缓。
方拭非恍然。
啊……他已经死了啊。
“他能了无牵挂的走,已胜过许多人。”北狂说,“你不用为他伤心。”
方拭非蹲在慧恩身边没动,也没有出声。良久后将他的尸体重新扶起,带到旁边屋子的床上放好。
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上面染了很多的灰尘。
方拭非用手稍稍扒拉了几张丝网,把屋内留着的蜡烛点上。
灯火如豆,只跳了下,照亮慧恩安详的面容,以及淡笑的表情,就被风吹灭了。
方拭非心中失落。
这就是生命吧,须臾一瞬。
北狂道:“走吧。”
“你还要陪着我?”方拭非说,“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北狂站在一侧,撩起了门口的垂帘:“帮你这一次,之后我要回京城了。”
方拭非遗憾说:“啊……这一个个都要走了。”
“……你去的黄泉路,我走的阳光道,这是能比的吗?”北狂声音里有些无奈,“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