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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雪柔小心地捧了那簪子,插在自己左边耳后蝴蝶髻上,侧过脸来展示给安锦南瞧,“好看吗”
安锦南望她,透过面前稚嫩可人的容颜,好似一眼望穿了时空,回到不堪思忆的昔年。
他久久无言,冷雪柔很快垮下了笑脸,“不好看”
安锦南回神,眸子浅浅地弯起,来不及弥散的孤寒隐匿在颜色极浓的瞳孔之间“今年一过,明年便及笄,届时”
届时择婿,只怕再难有今日面见时光。倒也颇有不舍。
可年岁渐长,她终不可能永是他膝下那求抱求哄的小人儿。
安锦南住了话头,温声送客“夜了,有事明儿再说。我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冷雪柔听他撵自己走,本欲不悦,不等她嘴角弯下,听得后半句,迅速又开心起来,“姐夫答应我小住几日,当真可以好,我这便回内院,明儿一早姐夫带我外出逛街市去,可不准赖皮”
冷雪柔刚去,安锦南屋里就走进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侍婢,手托银盆,端的是热水,放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洗了巾帕递来。
安锦南接过面巾遮住了脸。听那侍婢道“二姑娘身后有上院的人跟着,适才二姑娘进侯爷屋里的事儿,多半一会儿就传遍了。”
安锦南“唔”了一声,揭开面巾抹了把脸。
那侍婢欲言又止,安锦南并不看她,“想说什么”
侍婢硬着头皮道“侯爷当真,不考虑冷家提议么奴婢冷眼瞧二姑娘待侯爷,那并不是”
“够了”安锦南将手中面巾甩回侍婢怀里,“连你也要浑说,要我续娶雪儿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他缓缓站起身来,行至窗前将半敞的窗扉推开,看向无月无星的长夜阴云,“我命中带煞,克妻克子,她一个年幼女娃儿,何苦害她。且我”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那侍婢不知忆及什么往事,面容变得悲戚,她将巾帕投在水里,又将水盆端了出去。
盛夏,就要过去。最后的闷热伴着雷声,在滂沱的雨势中氤氲了安锦南的面容。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似一道剑光豁开了穹顶,丰钰向来浅眠,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望向窗外,听那雨点砸在窗棂上面,索性穿鞋下床,将窗前供的水仙摆到屋内桌上。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雷雨,让她梦回失眠的,还有今天频频被人提及的嘉毅侯。
盛城住有两名侯爵,乃是南域诸城中颇超然的存在。
一曰远退朝堂回乡安养忠勇侯曾轩逸。一曰圣眷正隆却急流勇退的嘉毅侯安锦南。
当年安锦南离京缘由一直是个无解之谜。丰钰猜测,莫不是因他那处旧患
征南战北的军侯不能领兵上沙场,于他,多半是十分遗憾的吧避开京城不问时事,免触景伤情。
今日大舅父所问询之事,丰钰虽有所答,但所言并非尽真。
她虽是宫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奴婢,接触外臣机会少之又少,与这嘉毅侯,却是真真有过交集。
那是天隆一十八年六月,谢氏入主永和宫正殿,晋为宸妃。同年,原最受帝宠的丽嫔因故失子,伤心过度损了心神,以致闯下大祸,被贬至冷宫幽禁。
丽嫔亲弟嘉毅侯安锦南凯旋回京当夜,不卸甲胄,直闯三道宫门,上谏赐死妖妃谢氏,还丽嫔母子公道
第6章
往事如潮汐,兜头涌来。
那晚的永和宫,也如今夜般大雨如瀑,氤氲了碧瓦红墙,朦胧了琼花玉树。皇上临幸宸妃谢氏,清早不朝,从昨夜至今。
小黄门狂奔在雨雾当中,传来急讯,廊下的大监们不敢扰了皇上雅兴,迟疑不敢进去传报。
最后还是总管戚公公推门进了去,报曰“皇上,嘉毅侯跪在保和殿外,已经四个时辰了。随行军医说,他身上有伤,再在雨里跪下去,恐伤口溃烂脓肿”
戚总管低垂头颅,不敢瞧内室一眼。
许久,才传来皇上沉闷的低喝。
“叫他跪”
戚总管还想再劝,皇上已暴怒冲出,“传朕口谕”
“嘉毅侯安锦南大逆不道,无礼乖张,着其素衣披发,跪于午门,非旨不得起。”
皇上面色阴沉“他不是喜欢跪那便跪个够”
戚总管等大惊,伏跪于地,“皇上三思啊”
素衣披发跪在午门,那是夺了臣子的颜面,嘉毅侯如此身份,这种屈辱他怎受得住啊
且,他刚刚御敌立功回来,为守疆护国染了一身伤
侧殿,长宁轩,贵人关氏听得雨声中人语杂杂,她闭了窗扉,唤心腹婢女丰钰上前,“芷兰,你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又吩咐“悄悄的,莫惊扰了那边的”
话不必说尽,丰钰点头应命,拾起门边的伞掀帘冲入雨雾当中。
因雨势太大,只在廊下守着几个大监和大宫女,丰钰贴着墙,绕到殿后将关贵人种的兰花一株株挪到侧殿窗下,同时朝她熟识的宦人小陈子打个眼色。
小陈子暗自朝她摆手,示意这会子不方便说话。丰钰点点头,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还没走近侧殿前门,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小太监的皂靴踏过院中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他慌得连伞都没有打。
丰钰听见小监发颤的传报声“戚爷爷,不好啦,嘉毅侯不支倒地,晕死过去了。因皇上有旨,无人敢扶,腰上那伤已经渗出血水,情况不大好啊”
戚总管忙推门进去。
里头静默了好大会儿。
旋即,听得皇上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带安锦南去武英殿休养。”
他看向外边跪着的一排宫女,“着两个稳妥的去照料”
话未完,就听宸妃娇声道“不准”
宸妃扭身过来,蹭坐在皇上腿上,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捋他下巴处的胡须,“皇上,臣妾和丽嫔向来不睦,便是臣妾好心拨自己的宫人去照料她弟弟,她又能放得下心么臣妾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偌大皇宫,又不是没有旁的宫女,随便指派一个过去瞧瞧也就罢了。他们惯上战场的人,受点伤不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听这娇言娇语胡说八道,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美人鼻尖,“外头谁在,拨朕的宫人过去。”这也是便宜行事,免得费力再去内务府跑一趟安排人手,一来一回费时不少。
宸妃眉头一竖“这怎么行安锦南无礼擅闯宫禁,原是死罪。如今皇上心慈,留他狗命,再遣身边的宫人去照拂,岂不变罚为赏,纵坏了那奴才”
皇上嗤笑“依你待怎地难不成叫他伤着抬出宫去他才打了胜仗,朕原该出城十里亲迎嘉奖,为着你这妖精”
戚总管眼观鼻鼻观心,听得宸妃娇声道“臣妾才不管他立了什么功,他可进谏要皇上赐死臣妾呢要人伺候,随便指派个粗使的不就结了这也值得皇上费心”
皇上被宠妃闹得无奈摇头,暗朝戚总管打个手势,戚总管垂头退了出来。一抬眼,瞥见角落里搬花的丰钰。
“芷兰姑娘”
“你行事稳妥,嘉毅侯不比旁人关贵人那边你不必担心,你是奉皇命”
丰钰关了窗,缓步走回床前。
那短暂的几日近身侍奉后,也曾在宫中一些大小宴会谋面过。她毕竟卑微平凡,垂头屈膝行礼际,甚至得不到他一声回应,再抬眼就见他高大的身形去得远了。
距那夜大雨,已隔了五年。
不想在这小而富庶的临城,又闻嘉毅侯三字。
只是今生再不会谋面了吧
她愿早早洗去宫中积尘,做个可以挺直腰背抬眼看人的人。做奴婢的每日每夜,提心吊胆的每分每秒,俱随那回忆的洪流远逝吧
第二日是个阴天,昨夜下过大雨,院子里水洼积聚,内院的太太姑娘们都怠懒出去一走,段家的男人们却是早早起床出门,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段溪和怀揣大笔银票,先至城中最大的酒楼打点。
丰钰原备今日告辞归去,因天雨留人,路上泥泞行车不便,只得多耽两日。段淑宝又被母亲催促来陪她散闷,在荷香馆里守着针线篮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
段淑宝还记得昨日丰钰叫她出丑,见丰钰十指翻飞正在缝抹额最后的收口,嘴里酸酸怨道“我以为钰姐姐这手艺是什么都会的。”
丰钰淡淡一笑,剪断线头收了针,将绣金菊桂子的抹额抹平,中间用七八颗珠子点缀一颗圆形玉块,边比试边道“我做些粗粗的针线倒可,太精细的做不来。妹妹莫泄气,将来你手上熟练了,未必比不得冷二姑娘。”本想提点几句,一想到安锦南,要解释的太多,还不如不说罢。那物件她没接,段家姑娘们亦没碰,何苦多事吓着了小姑娘。御赐之物损毁,若非皇上心血来潮索要回去,多半也没什么紧要。
安锦南在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内堂坐着。
冷雪柔兴致颇高地在柜台前择口脂盒子,她倒也不缺好东西,平素物件不仅家里替她备着,安锦南也常遣人给她送东西,出来逛不过为着炫耀她姐夫。
堂堂一品侯爵,安坐小城一家普通铺内,面上无一丝不耐,好脾气地等随行女眷挑完东西替她会账。
冷雪柔不时用余光去打量安锦南。他手里握了杯茶,并不饮,只用指头把玩着。今儿穿了一身浅蓝银线麒麟纹的袍子,袖口衣摆是黑白二色的江崖海水图纹。腰上用的是革带,正中嵌玉。坐姿一丝不苟,挺拔如松。
再观其面容,不熟识的人只恐他清冷。于冷雪柔来说,却是再温和亲切不过。他笑时唇角弧度极浅,只眸子里淡淡晕一抹暖意。恍若万年寒冰折射了晨阳光线,令那稍嫌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温润柔和。
冷雪柔最喜听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醇厚的,从来不急不缓的语调。尤其唤她名字时,那声线中无意识夹裹的宠溺味道
冷雪柔腾地红了脸。双颊火烧般发烫。
她转回头来,强迫自己去瞧那一字排开的十来盒唇脂。
安锦南在此时起身,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都买了吧。”他颇无奈,她分明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此间往来人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