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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承煜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稳定心神,仍旧轻轻地将她的手送到西服里,然后规矩沉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醒过来。
那院子大概是一所小小的花园,堆着假山,又有一些花木,花木上卷着红绢,地上放着三足铜盆,里面燃着旺旺的炭火,这小院子里的温度,就比别处高上了许多,然而秦承煜身上只穿了一件毛料灰色马甲,凉风一阵阵地袭过来,他禁不住要打一个喷嚏,却又赶紧捂住了嘴,忍了下去,生怕将贺兰吵醒了。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半边胳膊酸麻起来,却还硬撑着,前院里忽然一阵鞭炮大作,如轰雷一般,贺兰打了一个激灵,竟就醒了,抬头就看到秦承煜,顿时怔道:“我怎么在这里?”
秦承煜笑道:“你刚才喝醉了,一下子便睡着了。”
贺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秦承煜的西装外套,再看秦承煜只穿了一件毛料灰马甲,立时道:“对不起,我睡得太死,让你冻了这么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脱下来还给秦承煜,秦承煜忙摆手阻止道:“你穿着,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才出口,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一时之间头昏脑涨,真是狼狈极了。
贺兰赶紧把外套递还给他,道:“秦老师,你这样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话让贺兰的心蓦然一跳,竟有些发窘,秦承煜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两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回廊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回廊下吊的电灯,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阵鞭炮声连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动,忍不住道:“贺兰,我其实……”贺兰抬起头来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面去看看,这会喜筵结束了,我再不怕别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见她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好。”
贺兰就转身走了,他目送着她的身影转过回廊,那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西装外套刚才一直盖在她的身上,所以那丝绸里子还带着一阵阵暖香。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围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贺兰便要回家了,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门,她们这样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叽叽喳喳地说着婚礼上的事情,因为凤妮结完婚是要与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地羡慕,大家闹了半天,又一起约好了要去店里吃火锅。
贺兰刚随着同学走出了大门口,就听到路边有人道:“贺兰。”
她回过头,秦承煜已经从一辆黄包车旁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来,微笑着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贺兰一怔,身后几名女同学已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有调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师真偏心,怎么只送贺兰不送我们?”秦承煜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本就是一个有点不善交际的人,便尴尬地道:“你们家都住得近,贺兰家住得远。”
女学生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贺兰你就不要推托了,快和秦老师走吧。”贺兰窘在那里,被众人这样揶揄推笑着,实在受不住,有点恼怒地道:“你们不要说了,我要生气了。”她转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学却都把贺兰拥住了,叽叽喳喳地道:“秦老师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着他走,多不给人家面子呢。”又有一个女学生笑着道:“贺兰,你算学不想及格了吗?小心秦老师公报私仇。”
秦承煜忙摆手道:“我不会公报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话,吵闹着让贺兰上车,却没料到秦承煜这样认真地回答,女学生们彼此对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将贺兰推到了黄包车前,其中一个名叫邝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别人,我们还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贺兰交给秦老师来送,我们是再放心不过了。”
贺兰的家住在山上的别墅里,是邯平一个有名的富贵住宅区,只是几栋人家的别墅,都相隔得甚远,尤其是贺兰家的这一栋,简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浓夜深的时候,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冻结了的冰蓝色,一排排的路灯好似一点点闪烁的星星,黄包车在山路上飞快地行着。
秦承煜与贺兰随便地说了两句话,竟还是说到写字上,贺兰便说姨妈更喜欢看她练毛笔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练毛笔字,还是《灵飞经》好一点,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写这个再好不过了,名字也好听。”
贺兰道:“那我改天去买一版来写。”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里藏着一套,等我写封信回去让家里人寄过来,也省得你费力去买。”贺兰便笑道:“既然是收藏着的,那必然是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她说完这一句,却就把头转向了车外,做出看夜景的样子来,那半边山麓被银白色的月光照着,环山的路灯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们坐在一辆车上,贺兰头发上扎的青绢子,时不时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里,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便有一点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直钻到他的鼻子里,承煜总觉得心跳得极快,这样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销魂。
他们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贺兰却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借着月光细细地看着掌纹,秦承煜便笑道:“你还会看相么?”贺兰道:“看是会看一点,都是胡闹玩的,不过姨妈总说我手纹乱,这辈子恐怕都是个波折坎坷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来,递给贺兰道:“你给我看看。”
贺兰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纹真清晰,是个好命的人呢,事业有成,婚姻线也还不错……”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拣好听的说。”贺兰正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掌纹,忽地脱口道:“咦,生命线这样短……”
她这话一出口就赶紧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着秦承煜笑道:“对不住,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了,看相就是个消遣,你可不要当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当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的,忽地就见一辆汽车从黄包车旁呼啸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一闪,贺兰望了一眼,认出那是家里的车牌子。
没多久黄包车也就到了贺兰家的门口,贺兰下了车,就有看门的下人来帮她开门,又有几声狗叫,是噜噜见了贺兰,欢叫着扑上来,贺兰向着秦承煜笑着摆摆手,自己引着噜噜进了大屋。
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点心,泡红茶,就连摆放在紫檀木台子上的鲜花都换了新的,梅姨妈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正从楼上走下来,看只有贺兰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惊讶地道:“秦先生呢?”
贺兰道:“他走了。”
姨妈怔了一怔,“怎么人家送你到家门口,你也不知道让人家进来坐坐?他上次因为你还受了伤。”贺兰换了鞋,噜噜只顾得在贺兰的脚边打转,贺兰便把它抱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天这样晚了,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她抱着噜噜往楼上走,姨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开口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拦阻你们年轻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个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跟着他,也算是终身有靠。”
贺兰那脚步一顿,脸上出现愕然的神色,回过头来道:“姨妈说什么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他还是我算学老师呢。”姨妈便点头笑了一笑,道:“好,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样好,却偏要说是普通朋友。”
贺兰急道:“姨妈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到底我们怎么了?你们总是这样误会。”
梅姨妈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害臊,便开玩笑地道:“怎么?原来误会的还不止我一个,可见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笑着说完便转身往花厅里去了,贺兰却抱着噜噜站在那楼梯上,呆了片刻,这才低下头来,慢慢地一步步上楼了。
她回到房里将噜噜放下,自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见巧珍拿着一个用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篮走进来,笑嘻嘻地朝着贺兰道:“小姐,你看,我才编的。”
贺兰道:“你帮我挂起来吧。”平日里若是巧珍拿了这些小玩意上来,贺兰必定是要与她欢欢喜喜地摆弄一阵的,可偏偏今天是这样一个淡漠的样子,巧珍知道贺兰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篮挂在窗前,回头道:“小姐,香琼姐姐不见了。”
她本意就是转移一下贺兰的注意力,却不料贺兰只是淡淡道:“她与姨妈吵得那样凶,是姨妈把她打发走了吧?”
巧珍立刻摇摇头,道:“没有,梅太太中午还问香琼到哪里去了,我们都说没看见,吴妈说香琼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看样子是打包袱走了。”贺兰这才怔一怔,抬头道:“姨妈怎么说?”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紧张的样子,下午就打电话推了易老板在泰和大饭店的饭局,急忙忙地坐车出去,刚才回来。”
贺兰听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香琼跟了我姨妈很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她这样突然走了,姨妈肯定是担心她,出去打听了。”巧珍道:“我也这么想。”她说完这句,也该出去了,却不料贺兰突然道:“今天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巧珍道:“没有呀。”
贺兰低着头,手指在书页上刮了刮,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里静下来,贺兰走到书桌旁拧亮台灯,那橘黄色的灯光笼着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转头看看那摆在床头的电话,只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重物压着,一古脑地往下坠,难受极了。
她忽地走上去,将话筒放空搁在一旁,低声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远都不要理你了。”她这样说完,却又伸出手,将那话筒慢慢拿在手里,心中默默念道:“若是他今晚打电话过来,我岂不是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