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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梦尚酣,脑际飞快浮闪此前谢思言诸般种种。
——他被她迫得无奈,才承认他跟孙懿德并非敌对。
——她前几日与祖父闲话时才知晓,谢思言先前升任吏部郎中,是因为拿住了江西都指挥使的把柄。而谢思言升任之后不多时,外祖那边报平安的信也到了,说卫仓那边确实有人欲动手脚,但后头也随着那江西都指挥使的倒台而终了。
她此前并未深想,如今这么捋下来,谢思言就是帮外祖解难的人——他那回连夜赶去漷县,应当就是为了办这桩事。那么倒着推,谢思言岂非也是当初暗中授意孙懿德出面帮陆家斡旋的那个人?
所以,她当初日日发愁不知去哪里找寻的所谓神秘莫测的操局人就是谢少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把她诓得团团转?
陆听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捞来衣裳就往身上套。
她在漷县质问他时,实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但她后来被谢少爷莫名其妙的一串问题问懵了,随即谢少爷又发起了脾气,放言不让她去寻他,她便气呼呼走了。之后她也一直未曾再去深究这件事。
谢思言脑壳里都装着甚,这有什么好瞒的。分明是做了好事,却大费周章藏着掖着唯恐被人知晓,这等奇事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还好意思说她是个傻子。
傻子?
陆听溪穿衣的举动一顿。
不论帮陆家还是帮她外祖,谢思言都极力遮掩,在即将露馅儿时仍不肯实言相告,甚至不惜为之诓骗她、与她争持,这是何等倔强,也是何等荒诞,根本与他强势的性情背道相驰。
那么缘由何在?
陆听溪思及她儿时见到的谢思言,再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梦,不禁想,谢少爷会不会一直都没能从当年的丧母之痛与构陷之辱之中缓过来,以至于他后来心性变得孤僻、冷漠甚至扭曲?任何事都要憋在心里,不愿拿出来示人。须知,她先前问他事情,他多半是三缄其口,一句带过将她打发。
陆听溪忽然忧心忡忡。连方才一瞬腾起的被欺瞒的气恼都消弭无踪。都怪她平日里对他关切太少,竟然现在才想透这些。
不能让他一直这般下去,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馥春斋后堂里,谢思言正拣选着新来的货。
中秋将至,他打算给他的小宝贝送一样礼物。去年中秋时,他去找孙懿德议事,后来又连夜去了漷县,连她送的月饼都是后头回京了才拿到的。今年怎么着也得给她送份礼才是。
但送什么好呢。
谢思言看着也不好那个也不对,正委决不下,忽闻陆听溪来了,即刻命人将东西统统收起。他送出之前不打算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
陆听溪入内后,坐下呷了几口花茶,犹豫着道:“你不必藏了,我都知道了。”
谢思言一顿:“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立马冷眼看向杨顺。他备礼的事除却馥春斋的几个伙计之外,只有杨顺知道。伙计不敢乱说,杨顺而今胆大得很,可不好说。
杨顺几乎要给自家少爷跪下。他先前已因着办差不利被罚了三个月的工钱,他又不是打算往后都无偿卖身给少爷,怎会作死泄露少爷的筹谋。
“不是谁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陆听溪见对面的谢思言果真怏怏不乐,温言宽慰,“你……你也不必太难受了。”
“我怎可能不难受。”预先筹备了好几日,本以为是个惊喜,谁知却被窥破了。
谢少爷勉力打起精神:“那你自己挑,你选哪一样?”
“怎就是我选,这等事,难道不该是你自己做抉择吗?”
谢思言微侧头靠在圈椅宽大的椅背上,修长手指轻叩扶手。也是,再怎么着,这种事总要亲力亲为才是。
“你让我好生想想,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谢少爷道。
陆听溪见他眉尖微蹙,容色透着些怅然苦闷之色,慨叹他也是不容易。不过她才起了个头他就知晓她说的是甚,也是难得,这大抵就是心意相通了。
她觉着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关键还是要他自己想通,于是很快转了话头,说起了阿古达木之事。
谢思言这些时日也查出了些眉目,但如陆听溪梦境中那样详尽的,一时自是查不来的。
“你还梦见什么了?”
“后头似还梦见东宫走水,你这几日去给太子授课时仔细着些。”
谢思言盯着她:“你的梦这样灵验?那你可曾梦到过咱们将来何时成婚?婚后有几个孩子?孩子何时成婚?咱们何时抱孙?”
陆听溪心道你别说了,再说就该说到咱们坟茔造多大、棺材打几斤、坟前摆什么花儿了。
不过她觉着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刺激谢少爷为好,更顾不得羞赧,沉默一瞬,言归正传:“吴岱那件事,你说要不要提醒我四姐跟四姐夫一声?”吴岱是她四姐的公爹。
谢思言摆手道:“你不必操心,全交于我便是。等我查实,自会想法子暗里拐个弯知会吴詹一声,左右不会露出咱们。他若能让他爹悬崖勒马最好,若不能,那就随他去。”吴岱自己作死,关他何事。横竖这事也跟陆家没甚干系,若非看在他的小宝贝面上,他才懒得管吴家的烂事。
陆听溪点头,又道:“你接下来预备如何?”
“等北狄那边再蹦跶几日,咱们来个以逸待劳,釜底抽薪。”说不得还能将仲晁拉下水,一箭双雕。仲晁是他晋升路上一块避不开的绊脚石,能削他几分势也是好的。
捻指间就到了仪宾终选这日。陆听溪入宫去太后处应了卯,正准备与太后的贴身宫人去采桂花,却被灵璧县主央着去偷窥仪宾遴选。
太后斥她胡闹,她却不依不饶地求个不住。太后面沉须臾,命自己身边的尤嬷嬷领着她们悄悄过去,又叮嘱不可露脸让人瞧见,至多半个时辰就得回来。
陆听溪推辞不得,随行前去。
陆听溪也是头一回瞧见仪宾遴选。一二十个大老爷们儿列队齐整,几个内侍在前头朗声次第问话,考校风仪、谈吐、学识。
灵璧县主躲在锦屏后头,从前往后溜了一眼,但觉这其间不过都是些生得仅堪谓周正的少年,样貌无一出挑,气度更是堪较矮子比高,一时简直目不忍视,阴着脸转回头。
尤嬷嬷也往外瞄了眼。
已历经几轮遴选,能立在此间的哪有差的,其实这些少年郎容貌气度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只若是硬要跟魏国公世子、楚王世孙之流的遗世独立翩翩佳公子相较,那自是要被比成歪瓜裂枣。
县主应是未见过魏国公世子的,那大抵是眼光被沈惟钦那副皮囊养刁了。
陆听溪也瞄了眼,发现里头没一个认得的,放了心,正此时,一阵喧哗起,就听有宫人大呼走水了。陆听溪与尤嬷嬷等人原路退到殿外,发现远处涌冒泼天黑烟的竟是东宫方向。灵璧县主一惊,领了身边几个丫鬟就奔去救火,尤嬷嬷都未及阻拦,没奈何,也跟了过去。
陆听溪倏而想起谢思言今日似是当值的,亦随后跟上。
等她赶到地方,灵璧县主已然搬了木桶疾奔入内。算来,太子年纪虽小,但也是灵璧县主的堂叔,灵璧县主这般惶急似也没甚毛病。虽则她先前已提醒过谢思言,但在外头立了许久也没瞧见他的人影,仍是不免担忧。
太子没出来,谢思言也没出来,灵璧县主进去救火之后,也尚未出来。
东宫内,素日兴课的穿殿已成火海。滚滚热浪夹随浓烟袭来,满目烈烈火光,梁椽坍倒的轰隆巨响与火花爆破声混成一片,注满双耳。
谢思言用浸湿了的汗巾堵住自己与身边太子的口鼻。太子不足十岁,吓得浑身瑟瑟,牢牢抓住谢思言的衣袖,也不敢开口,只仰头以目光询问先生而今如何是好。
太子双目通红,肿得核桃一样,显是已不知哭了几回。
方此时,外间纷乱嘈杂里传来灵璧县主的焦灼呼喊。太子无动于衷,反而抓得谢思言越发紧,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灵璧县主跟他有什么情谊可言,又不熟,她这会儿急慌慌跑来还不晓得安的什么心。亦且,这声音始终都未曾靠近,显然灵璧县主根本未曾真正近前。
还是先生好。
太子鼻子一酸,感动得又涌出两泡泪来。
他还没做今日的课业,先生也还没娶媳妇,怎能死在这里。
火势过大,他们前后的路几乎全部被封死。谢思言示意太子自己捂好口鼻,随即抱起他,从侧面一个火舌稍弱的缺口飞快掠过。
殿外,陆听溪正悬心,就见几个宫人抬着灵璧县主出来了。
“我隐约……隐约瞧见太子叔父跟魏国公世子都还在里头,火势太猛,我进不去……”灵璧县主呛咳着断续道。
陆听溪眼角瞥见谢思言与太子已从大殿一侧出来了,虽然有些狼狈,但瞧着当是无事。
灵璧县主躺在丫鬟怀里,并没瞧见两人已出,说着说着,泪水潸然,哭道:“叔父稚龄,魏国公世子又极得伯祖父倚重,此番若有不测,伯祖父如何承受得住……是我无用,对不住伯祖父……”
灵璧县主的丫鬟鹂儿痛哭流涕:“县主已是尽力了,那许多内侍宫人都闯不进火场,县主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救得……”
太子瞧不下去,揩了泪,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黑灰被抹得左右不均,夜叉一样,上前道:“你哭什么哭,你根本就没想冲进来。”
“我是被烟熏得靠近不得……”灵璧县主看向谢思言,目光盈盈,嗓音娇软,“叔父不甚了解闯入火场的艰辛,世子应是知悉的……”
谢思言唇角溢出一抹冷嘲的笑。
太子扬眉:“先生都不答你,你还有何话说?”
灵璧县主突然两眼一闭,似是被烟熏得闭过气去了。鹂儿等一众丫鬟惊呼连连,嚷着要传太医来。
太子也是一愣。灵璧县主若是有个好歹,传出去怕是要被说成是为救他所致,倒是便宜她了。
陆听溪却瞧见灵璧县主的眼睫微颤了下,然则仍旧紧闭双目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