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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已经可以只仿原主三四分了,但他的顾虑也愈发多。
他能提笔挥就的,是一手游云惊龙的精妙书翰,那应当是他本来的字迹。但他不敢当真用自己原本的字迹。他不知自己原先是什么人,还是谨慎为上。他之前给陆听溪写的那张字条上的字迹便是他如今惯用的一种字体,杂糅了原主的运笔习惯与他自己新琢磨出的书法体式。
失去了记忆,连同自己往昔的所有都要隐匿起来。
他甫一回王府,就寻来了王府良医所的正副良医来给他诊脉,良医说他身子已恢复如初。他又问若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应当如何寻回。良医们都道恐是要受到极大的刺激才成。
他前阵子又去了左近的寺院,问了同样的问题。庙里的高僧大德与他说,缘分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又给了他一枚开光的护身符,让他自己写了自己名姓,塞入护身符里,助他遂愿。
他倒是照做了。只是相较起来,还是良医的话有施行的可能。
可这要如何刺激呢。
他镇日为此事所困扰,这才烦郁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厮入内,递上来一封拜帖:“世孙,魏国公世子的帖子。”
沈惟钦拆看之后,面沉半晌,将出书房时,突然瞥见桌上那张字,顺手拿起,大步而出。
谢思言步入聚福楼雅室时,沈惟钦没有起身相迎。非人前时,他连虚礼也不想行。直觉的,他很不待见这位。
“听闻尊驾已被封为楚王世孙了,倒还未道一句恭喜。”谢思言对沈惟钦的态度不以为意,径直问他可知那妇人与那左长史的事。
“听溪没事吧?”沈惟钦突然问。
谢思言似笑不笑:“好得很,不劳挂心。”
沈惟钦又靠回椅背上,抬眼轻瞥:“世子觉着这像是我干的?我回封地后,整日也不过喝喝茶拜拜佛,我连陆家大爷外放扬州之事都不知。”
“我知道此事并非出自你手,不过毕竟与楚王府有关,自是要问上一问的。”
谢思言这番话倒是肺腑之言。他不认为沈惟钦会这样直截了当,何况此事算下来,对沈惟钦毫无裨益,他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他并不信沈惟钦后头的话。
他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道:“世孙只说,这笔买卖做是不做?”
沈惟钦把玩桌旁的酒樽。
谢思言与他说,只要他交出那个左长史,他就可以助他拔除他伯父与嫡兄的残存势力。
这人真厉害,一眼就能看清他而今的处境。
不过,他最想要的却不是这个。
“买卖可做,不过这筹码得换换。只要世子答应我的条件,我即刻将那左长史绑了交给世子,我的条件是——”
沈惟钦语声又轻又慢:“世子立刻去向陆听溪提亲下聘,最好下月就成婚。不过世子千万记得给我一张喜帖。”
有一瞬,谢思言觉得沈惟钦疯了。他盯着对面的沈惟钦看了少刻,再次确认了他的意思后,问他缘由。
沈惟钦神色平静:“诚如世子所言,我跟五表妹不过寥寥数次的谋面,确乎不该执着。与其做无谓的纠缠,倒不如放手。不过,我这心里总还有些不舍。世子也知,我祖父一直在为我物色亲事,而我始终因着那点不舍,不甘另娶。为了让我自己死心,只好出此下策。”
谢思言沉吟半晌,问:“若是陆家不应婚事呢?”
“那便是世子的事了。横竖等世子与五表妹的婚事定下,我即刻交出那左长史。”
“好,一言为定。”
谢思言起身:“但愿世孙言而有信。”言罢离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沈惟钦神色骤冷。
他拿出那张随手拎来的行草,投入水盆里浸了。
谢思言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他总觉他也是认得从前的他的。这纸上的字迹是他原本的,他本是想以此试探谢思言的态度,从而窥探蛛丝马迹,但临了还是作罢。
谢思言纵真瞧出什么,也必不会让他看出,这般反而给他徒增麻烦。
他又从颈间拎起护身符看了眼。
这护身符里放着载有他名字的字条,因着这个不必示人,又是用做护身祈愿之用,他写的时候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字迹。
这东西寻常不能被人瞧见。
谢思言出了聚福楼后,下命转去扬州府。
杨顺心下惊骇,禁不住问:“世子当真要去向陆姑娘提亲?”
且不论陆家那头能否答应,光是沈惟钦的居心就很是可疑。随即又觉困惑,他都能看出的道道,世子焉能看不出?
“去,当然去。”
谢思言道:“而今已别过两月,真是想念得紧。”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陆听溪到了这民殷财阜的人间阆苑后,镇日不过嬉游酬酢,但觉光阴忽忽而过,晃眼间已入了九月。
谢思言走后,始终未给她来信,她也不知他那边状况如何。这日,她从别家做客回来,听闻谢思言前来拜访,又被叶氏叫去前头见客。
她甫一入中堂,就见谢思言看过来。
连月不见,他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眼窝深陷,形容憔悴,目光也愈加深静,仿佛这几个月的时光在他身上凝成了几年的印记。
见到这般光景,陆听溪先是一惊,跟着面上浮起忧色。
他起身施礼,道:“往后我跟表妹就是邻居了。”
扬州府治所位于江都,江都城外的三阳河旁清雅桂香随风弥散,沈惟钦立在河畔遥望江都城,呼吸之间全是馥馥花香。然而混合了瑟瑟秋风,终归是沁体的冷香。
须臾,厉枭来禀:“小爷,都安排好了。”
沈惟钦微点头,又问谢思言可是去拜会了陆家。
“确去了,但并未携礼,也未带媒妁,不似是去提亲的。”
沈惟钦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色。
谢思言若当真是去提亲的,岂会不请个尊长一道,毕竟自来没有自己给自己提亲的道理。
谢思言怎么可能当真听他的。
“郭淮可看管好了?”郭淮便是那个谢思言要找的楚王府的左长史。
厉枭道:“世孙放心,一切稳妥。”
沈惟钦神色阴郁。
谢思言暗中来找他的事后来被他祖父楚王知晓了。楚王让他来一趟扬州,将谢思言请去武昌府。说是请,但楚王又交代说若谢思言不肯来,可以用些非常手段。谢思言岂是好对付的?
这倒也罢了,楚王还说要将陆听溪也一道请去,却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他一路上都在思量权衡,很有些委决不下。
谢思言倒也没什么,横竖他从前也跟谢思言不对付,也不在意多这一桩仇。但思及陆听溪,他便有些无措。
他若当真掳了陆听溪,即便之后能保她无虞,她往后还能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但细究起来,他跟陆家其实无甚交情,陆听溪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只见过几面的隔房表妹。真正与他同气连枝的、他真正应当偏向的,其实是楚王。
楚王从前虽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他祖父,他如今也已成了楚王府的世孙,楚王府的将来可谓牵系于他一人身上,楚王只会想方设法为他铺路,断不可能害他。
相较起来,陆听溪这个只见过几面的隔房表妹的分量就太轻了。
而他先前的那些内心悸动与怪异莫测的感觉,实则不过是些瞧不见、摸不着的虚无,而今捻指间半年过去,他也未能重拾记忆。
若是他一辈子都想不起,难道要终身活在这种虚无缥缈里面?
他先前在京时,确实动过娶陆听溪的念头,但那是因为他囿于记忆缺失的苦闷,觉着自己既对陆听溪有种特殊感觉,那不如索性就娶她回来,横竖他如今被各方尊长催婚。
但回封地的这段日子,加深了他的愁闷,也让他愈加犹豫起来。他来扬州前,楚王更是跟他彻夜长谈,让他为楚王府考虑,也为整个宗室考虑。
故此他赶往扬州的路上,始终忖量着是否要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
也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内心实则极其冷漠,他可以为了成己之事不择手段、割舍一切。
兴许他从前还有唯一无法割舍、不忍伤害的人,但他如今没了记忆。
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那么他还在执着什么呢?他不可能永远活在自我挣扎之中。
沈惟钦深深吸气,眸中积淀起冷锐幽芒。
谢思言来扬州后,将陆家府邸斜对面的宅子赁了下来。杨顺本以为自家世子会大手一挥将这宅子买下来的,毕竟扬州是个好地界,说不得世子回头跟陆姑娘成了婚,还能故地重游一番。
他才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就被世子瞧了出来。世子乜斜他一眼,道:“这你便不懂了。回头若被听溪知道我将一个暂且邪教的地方买了下来,怕会觉着我不会过日子。”
杨顺心道您本来就不会过日子,陆姑娘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您,现在装相似乎为时已晚。
随即又深深为世子的将来担忧,眼下还没成婚就已经自觉至此,回头真成了亲,在家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今晚行动时千万审慎,”谢思言道,“若当真惊动了沈惟钦,速战速决便是。”
杨顺躬身应是。
世子是让他去劫那个楚王府的左长史郭淮。世子不仅知道沈惟钦来了扬州,还知道他带来了郭淮。
是夜三更时分,阒寂无声。
谢思言正坐在灯下翻书,忽听外间一阵纷杂人声远远而来。
他耳力极好,又兼心思根本不在书本上,一下子就留意到了外间的异动。他微蹙眉,搁了书卷,飞快起身披衣,大步流星出了书房。
须臾,杨顺匆匆赶来禀道:“世子,有大队持械蒙面人包抄过来,还往陆家那边流窜。小的瞧那身手,有些像亲王府上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