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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初微微一怔,没动,任凭他看……
他瞧了好一会儿,皱了眉,又解开,终究摇摇头,转而笑了,“你瞧你那天把自己画的,小鬼儿一样,难看死了!我已然答应了你的叶先生,你还费这个事做什么?怕我舍不得,不给他了?傻丫头,十年前,你娘走之前就把你给我了,就像银票子早早握在我手里,那银子不管在谁怀里捂热了,到了兑票的时候,都得还给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莞初轻轻拨开他的手,又被他握了,“怕不怕我不给他?嗯?求我一个吧,嗯?”
莞初不做声,也不起身,只觉那红烛红帐,闷闷的……
“不求我,我可霸着了……”
看她寡白了小脸,他心满意足,倒头睡下,起了鼾声……
……
远远的谯楼上打了四更,窗外起了风,不见冬日的凌冽,绵绵的,悉悉索索。他大张着手脚,沉沉睡在梦中,守着他,莞初守在床边热水拧了手巾给他擦着额头、手臂,解着酒热,心思远远地去,去到那十年前黄嘴丫儿都未消的时候……
……
成化二年,六月。
新皇登基之初,广开科考,江南乡试仅杭州一地就招来了数百生员。考场设在杭州府院并几处书院,早几日主审的江南主考官就入驻此地。
考钟一响,不一会儿,从府院后墙翻出一个人来,十五岁的少年,朗朗俊秀,却是一脸促狭的坏笑,紧着跑了几步,转入小巷子,折转几回,返回到主考官公事的衙门后院。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边垂柳成堤,少年十分惬意地躺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日头从柳叶缝隙里淌下来,映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
每次老爷来主考都带了他来受罪,这已是第二次逃考,只待那钟声一响,折转回去,一张白卷早已铺好在桌上,三个大字把考官公子的名字表得清清楚楚。
少年正自悠闲,忽觉身后有动静,支起胳膊肘回头一瞧,树底下坐着个粉粉的小人儿,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一身粉嘟嘟的。少年正要问你是哪个,从哪儿来,就一眼瞧见那张小脸上红彤彤抹得乱七八糟,惊道,“哎哟,你那脸上是什么?”
小丫头也瞧见了他,怯生生道,“……胭脂,胭脂花花。”
少年起身走了过去,才见小丫头手里一个胭脂盒子,里头有胭脂膏,还有将将研碎的胭脂粉,这便涂得满头满脸。不觉咋舌,“难看死了!跟小鬼儿一样,赶紧去洗了!”
小丫头忽闪忽闪两只大眼睛,“哥哥……”
“水在那儿,赶紧去洗!”
“我走不了……”
“你怎的了?”少年这才端详小丫头,没缺胳膊少腿啊,“你怎的走不了?”
“我……没劲儿了。”
少年当时小丫头贪玩累了,回头看看那小河水,即便她能走,一个人过去也有些危险,这便弯腰抱了她来到河边,卷了袖子,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沾了河水,就着在怀中给她擦洗。
圆圆的小脸被洗干净,小丫头在他怀中仰起头,清粼粼的水眸,那眼睛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笑,弯成了月牙儿。少年笑了,“瞧瞧,这多好看。”
“多谢哥哥。”
粉粉的小嘴好是喜人,少年轻轻捏了她一下,“嘴儿倒挺甜,告诉哥哥,怎的没劲儿了?往哪儿贪玩儿去来着?”
小丫头笑笑,“去年就没劲儿了。”
“什么??”
“我跟我娘是一样的病,娘也没力气了。”
少年心惊之下,才觉怀中的小人儿轻飘飘的,十分瘦小,“你……”
“我娘说我会好,可我偷偷听了她跟爹爹夜里说话,我长不大了。”
小声儿奶里奶气,轻轻柔柔,弱弱的,少年只觉怀中越轻,又把她搂紧些,“定是你听差了,若是你娘跟你是一样的病,她如今还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会长不大呢?”
小丫头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笑了,“我能长大像我娘一样?”
“那可不。你这么小就这么好看,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儿。”
小丫头逗得咯咯笑,少年又道,“等你长大有了力气,天下大着呢,哪儿都能去。”
“嗯!”小丫头用力点点头,淡淡琥珀的眸中映着日头和河水,清凌凌竟似透明的,少年忽觉心底一动,蹙了蹙眉,“若是来金陵,记得找哥哥,我叫齐天睿,天高水阔的天,睿智通达的睿。”
“我叫晓初。”
“小初?哪两个字?”
“我娘说,是晓若初时。”
少年笑了,“好名字。”
日头暖暖的,两人依偎在水边,杨柳扶风,六月残阳……
……
小丫头再醒来,烛光里是娘的怀抱,惊喜道,“娘,我梦见一个哥哥。”
“傻孩子,你是见到哥哥了。”
“他是谁?”
“他是晓初长大以后要跟着的哥哥。”
“娘,我能长大么?”
“……能。”娘的手像是柳岸边和暖的风儿轻轻抚着小小苍白的脸颊,“娘走了之后,晓初要好好儿长大。”
“娘,我不长大了,我就跟娘在一起,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怎么行。娘走了,你还有爹爹,还有哥哥。爹爹会看着晓初慢慢儿长大,哥哥会陪着晓初,一辈子。”
“娘……不走……”
小小的泪水流了娘满怀,唤来了娘亲轻柔柔的语声,“好,娘不走,都在,一起陪着晓初长大……”
……
娘终究还是走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
风忽地大,捶打着窗,莞初起身把窗关好,回头,看着帐下横七竖八酣睡的人,笑笑,娘,他这是个什么哥哥啊?你看看这德行,哪里像那个哥哥?聘礼那日,我在窗子上偷偷瞧,他的模样我有些恍惚不清;成亲那日,我把自己涂得红彤彤的,他还是不记得我。
公爹没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说了,就当认错了。
长大了,终究还是个废人,待到一日分离,少些怨恨……
☆、第33章
齐二爷病了。
初三一夜酒醉,他一时醒一时睡,叫渴又头疼,看得出平日便不胜酒力,这一遭着实有些猛了。莞初也睡不得,在跟前儿守着添茶倒水,擦热手巾,后半夜瞧他实在难受,莞初干脆披衣起身,坐在他身旁,手轻轻伸入他怀中,轻揉肺俞、肝俞、脾俞诸穴,去火、暖气,人总算是安稳些,只是他似原本就有头痛的毛病,这一醉,睡在梦中眉头也舒展不开。
折腾这半天,莞初的额头也已是冒了汗,本想着他既未醒,可见那痛倒还忍得,转身想去睡,人还没躺下,他就哼哼了一声,那动静哑在喉中,似强忍着,莞初嘘了口气,想着横竖睡不得了,这便又跪到床头,拢了他的头寻到揉捏百会和天柱穴,轻轻揉捏,经络慢调,眉头渐渐舒展,他安稳睡去……
这一觉睡下去直到日上三竿,醒来他虽浑身发软,却因着这一夜的穴位揉捏不曾有宿醉的恶心头痛,懒洋洋地起身洗漱,用了些粥,精神便缓了过来。于昨夜的种种,他并不知情,便也不曾对桌旁没精打采的人道声谢,至于他自己先前的胡闹么,成心不记得了,那面上又复了平日冷淡不屑的模样。莞初倒巴不得他不提,昨儿闹得实在难看,山野农夫似地张口媳妇儿闭口媳妇儿,哪怕叫的是娘子也不至让人如此羞臊……
吃了粥,他起身往窗边瞧了瞧,日头倒好,雪化得滴滴答答,甚是清凉,只是这身上还是没力气,这便转回身在桌上经文里拨拉来拨拉去,寻了原先那几页安了谱子的,回到床上去靠了枕垫自顾自看去了。原本歇这一日该是就好了,岂料后晌的时候,石忠儿进来了,说是什么人病了,他闻言便张罗换了衣裳匆匆去了。
莞初原不甚在意,他不在正好自己也歇一会儿,倒是绵月悄声道,原先在他们叶府的时候听几位公子闲话,说是齐二爷有个多年的知己,两人情意相投,怎奈那女子身落风尘,才不得相守,想来能让他这么急着赶去的该就是这位红颜知己。莞初闻言轻轻咬了咬唇,昨儿夜里他说与叶先生有言在先,又说了要“还给他”的话,想来是叶先生为了护着她曾跟他说了什么。莞初原本觉着并不必如此,此刻看来,倒也好,他若这么以为,往后恐省了不少麻烦,也更能安心与那边的女子相守。
这一来,倒各得其所了。只是,莞初心里稍稍有些埋怨仙逝的公爹……
掌灯入了夜,绵月问莞初可用饭,莞初瞧了瞧,时候不早了,他怕是不能回来了,便吩咐传了饭。昨儿一夜折腾得乏,上了绸子只觉筋骨僵硬,因此便又多待了一会儿。
洗漱罢,将将躺下,就听得外头上夜的又开了院门,二爷回来了。莞初无奈叹了口气,又重披衣起身。迎他回来,伺候他换衣裳洗漱,他还问了句晚上吃的什么,听闻是蜜枣粥觉得腻,只吃了一盅茶便要睡了,莞初并未觉得哪里不妥。谁曾想,睡到半夜,莞初因着手臂伤不小心压了醒过来,才见身边人额头冒着冷汗,裹了两层厚棉被还在哆嗦。
“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哪里还及应,牙关都打颤。莞初手忙脚乱地拧了湿手巾来,这一落汗,起来就是高热,莞初只觉那手巾一放上他的额头就要被蒸干了。从未见过病来得这么猛,吓得莞初全不记得曾经学过什么,跳起来就要半夜去寻大夫。还是他咬牙喝住,只道他打小儿就是如此,难得病,一旦染了风寒,就是高热,什么药也不中用,过个三两日自己就好了。
他这么说,她却不敢这么就信。守在他跟前儿,眼看着那嘴唇烧得起了皮,人也糊里糊涂的,莞初终是耐不得,起身往那箱子底寻了自己的一整套小银针。一瞧见她那撸胳膊挽袖的架势,他都快烧糊涂还叫出了声,哑着嗓子呵斥说什么也不让她扎。莞初这会儿可是沉住了气,哪里还管他是什么爷、说的什么,跪起身单膝盖压了他,那力道下来,莫说是病中浑身无力,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