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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窝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丛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被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时,他正心忧着她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人心头回暖。
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丛,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他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头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
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待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么,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么?响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听错了。
念卿缓缓转过脸,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听着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头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么?”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而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她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则化。
十四记:蚌鹬争·父子隙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
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少壮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