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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废宅】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日记本。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
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
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