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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扭捏了一下:“妈妈说今天要和伯伯吃饭,叫我穿的新衣服……”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抓了陈芃儿一根手指,似乎权衡了一下,张手招呼她:“韩嬢嬢,我跟你说……”
陈芃儿应招吃力的弯下腰去,孩子的小手拢在她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唇之间,热乎乎的气息毛煦煦的,陈芃儿顿时有一种很暖心的受宠若惊,就听他轻声对自己耳语:“韩嬢嬢,其实我不喜欢穿新衣服,老怕弄脏……我也不喜欢那个伯伯,他连头发都没有……可是我不敢跟妈妈说,怕妈妈生气……”
陈芃儿转转眼珠,孩子的话里隐隐透出些东西,可她不愿去随意揣度,于是掐了一下眼前那嘟嘟的小脸蛋:“我就知道,晓生最乖了!”
小男孩揉着脸,正露出点笑模样,便听见马路对面一声唤:“晓生!”
陈芃儿直起腰望过去,果然是白喜云,娉婷站在那家西餐厅门前,身边的确还站了一位“伯伯”。
“韩嬢嬢,妈妈叫我了!”
孩子忙冲她摆摆手,扭头朝自己的母亲跑去。
白喜云自然也瞧见了陈芃儿,朝她点头示意,陈芃儿笑笑,见她牵着晓生与那位“伯伯”说着什么,像是在告辞的样子,于是自己也正准备上车,不其然就见白喜云牵着晓生朝她走过来:“韩太太。”
看得出白喜云今日也精心打扮过,一身浅金的织锦旗袍,素净又华丽,眉目被化妆品衬托的更加动人,斜理的乌发依偎在修长白皙的颈间,正浅浅冲她一笑,的确是个好女子的模样。
陈芃儿笑:“我瞧见白小姐有客,还想着不要叨扰,没想到你还是过来了。”
白喜云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客,就是相个亲。”
陈芃儿一噎,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对面瞟了一眼,就见那位“伯伯”还站在那里,的确是个“伯伯”了,矮胖的身材,脑壳光光的,耳后隐约一圈黑黑的头发?大热的天,西装革履,圆滚滚的肚子笨重的朝前腆着,正拿了帕子不停擦着脑门的汗,脸面上倒很富态的样子,瞧不出太多皱纹,但年逾花甲绝对是跑不了的。
陈芃儿赶紧把视线撤了回来,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白喜云倒侃侃主动介绍起来:“家里亲戚给介绍的,香港人,姓王,手底下有两个铺面,算是有些积蓄。年纪有六十了吧,家里大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孩子也都大了,成家单过去了。所以就想找个二房,一块过日子,还说,要是能再生个孩子就更好了。”
陈芃儿看她一副淡然的样子,自己却着实尴尬的一身,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她会选择不停车。她有心想开口,却不知道开口是该安慰,还是虚伪的恭贺一番。
她犹自还在踯躅,白喜云又道:“我看这个王先生还蛮好的,脾气看着挺和气,说能拿晓生当亲生的看,要一直供他念书的。他说他和前面的太太早就分开住了,那女人身子不好,怕是也熬不得几年,而且我要是以后跟了他,会有单独的房子住,不用和前面的太太碰面的。”
陈芃儿问:“你真的觉得好?”
白喜云伸手整理着儿子的领结,低头笑微微的样子:“便是为了晓生,也是不错。”
“至于林先生……”
她连头都不肯抬,“他那样的人,早晚要找个世家小姐结婚的。”
晓生紧紧依偎着妈妈,抬起头的小脸上,大眼睛很有些懵懂,虽然孩子年纪还小,却异常敏锐的能捕捉到母亲笑容后别的情绪,张了张嘴,嘴角弯了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又不敢哭。陈芃儿瞧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胸口更觉沉闷,她还想说些什么,白喜云轻轻“呀”了一声:“韩太太,不多叨扰你了,王先生说要送我们娘俩回家的。”
两人匆匆握了下手,陈芃儿攥住她柔腻的指尖:“白小姐,你……想好了……”
白喜云还是那样的笑,眉目一片萧瑟:“这不是我想好了,便好的。”
女人细细的眉尖蹙了一下:“韩太太,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她欲言又止,紧紧牵了儿子,点头告辞,匆匆转身离去。
单薄娉婷的背影,浮动的脚步,那位一直等候的“王先生”正叫了两辆黄包车,瞧见他们母子两个,赶紧殷勤的迎了上去,光秃秃的脑门在阳光下锃亮的叫人发笑。
陈芃儿却笑不出来,阿水为她打开车门:“夫人,上车吧。”
一直到从住吉堂出来,胸口还是闷闷的难受,山下重明没给她开药,只包了一包他们在日本常喝的炒米茶给她,说要是实在感觉胸闷难受了,可以煎一杯趁热喝。
山下另外嘱咐她,如果有心事,不妨多找人聊聊,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
陈芃儿苦笑,苏沐芸已与她不再往来,便是白喜云,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安慰那个实则身不由己的女人一句——自己的同性缘实在是太单薄了,已经快要当母亲的人,身边却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山下重明好像看懂了她藏在笑容后的无奈,在她告辞的时候,唤住她。
“如果可以……”
他谨慎的措着辞:“芃小姐可以跟我说。”
陈芃儿笑:“谢谢山下君,有机会的话……”
这个晚上,因为白喜云的事,陈芃儿没有睡好。
她早早就起了床,没有惊动任何人,天色略有薄明,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微凉,她披着毯子一直走到花园里去,草叶上的露水把鞋子都打湿了。
在花园的香樟树下她站了许久,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望着围墙上攀爬的凌霄花,层层叠叠的绿叶露水间那浅橙红色的花苞都还在沉睡。
很静,间或有几声早起的鸟儿的鸣叫。
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像要把心中郁郁尽吐而出,然后,她听到了几声低低哼唱的唱词:
“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
杨修一死无挂碍,
后事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
我死不必摆灵台,
我死不必棺木载,
我只求一杯故土把身埋……”
曲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几声里幽咽婉转,她渐渐听呆了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唯余几声轻笑,一声叹息。
门房估计也想不到主家居然起了个这样的大早,慌不迭的跑出来招呼,陈芃儿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要跟,拽了身上披的薄毯,跨出韩公馆的大门,摸着韩公馆的围墙,一路就这样走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看见在墙头匍伏蜿蜒的凌霄花下,一个男人,靠着围墙,半倚半躺,翻折的衣领后露出的半张侧脸,苍白的像纸,浓长的睫毛直直的阖下去,盖住了眼睛,一时竟不知道他是清醒焉或昏睡。
第二十章伤心人
第二十章伤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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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了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脚下不经意踩到了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出好远,是个铁制的酒壶。
这一点声响,惹的男人睫毛突然颤了一下,喉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眉毛也皱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梦魇。
陈芃儿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蜷缩了多久,皮肤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衣服布满折痕,零星落着几片叶子,即便眉目依旧俊美,却头发蓬乱,形容枯槁,黯然到几乎没什么人色。
伤心人寻不见断肠人,唯独做天涯沦落人。
陈芃儿挺着偌大的肚子,就连蹲下都已经是相当艰难,她好不容易才弯下腰,摸了下他的衣袖。衣服冰凉,手背的裸露的皮肤被露水浸到又冷又湿,他竟然在这里呆了一夜?
她尝试着摇晃他的手臂,唤:“肖老板?”
韩林凉在初春离开,而现在夏天都要过完了。
睫毛颤巍巍的一直在抖,恍恍睁开的双眼,血丝一片,一开始竟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好一会后,他长呼出一口气,脑袋往墙面一靠,嘴角弯翘,露出一个笑来:“芃儿,原来是你。”
陈芃儿蹲不得太久,蹒跚扶墙站起来,双手扶了后腰,踢了下横在路面的长腿:“肖老板,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他目露新奇的神色,抬头打量着居高临下的她,特别是看她小小一个人,中间肚子圆滚滚的高高隆起的模样,估计是觉得滑稽,嘴巴咧的更开了:“芃儿,你肚子怎么都这么大了?!”
陈芃儿见他一副还没醒酒的懵懂模样,也不跟他啰嗦,身后阿水正走过来,陈芃儿扭头吩咐:“去把车开过来,把肖老板扶上车,送他回去。”
阿水领命,看了一眼肖寻之,转身回去开车。肖寻之晃了晃身子,撸了下胳膊,却没爬起来,一直在盯着她笑,突然问:“芃儿,你是不是又偷吃糟猪爪了,你看,你都胖了。”
他摇头晃脑的,喃喃出声:“他太惯着你了,什么都由着你,你看,你都胖成小猪了,还让你吃……”
说着说着就呵呵笑起来,笑声一开始很高,然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只余喉咙里一声哽咽,却犹还在喃喃个不停:“他太惯着你,太惯着你了……我一直都好羡慕你啊,芃儿,你知道么……”
她低头看他,这样从来衣冠楚楚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如今瘫在这里像一滩泥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而她的伤心,也许远远不及他。
她以前念女校的时候,每每学校里放假回来,最常见的消遣就是去露香园看戏,有一阵子她特别喜欢小绍兴的糟猪爪、糟茭白,看戏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当零食,一晚上的戏看下来,肚子里也塞了个盆满钵满。
每每肖寻之瞧见她油亮亮的手指头油亮亮的嘴巴外加那一桌子的油纸包和骨头,总要取笑她早晚要吃成个小猪,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她听了自然恼羞成怒,自然要跟他吵的针锋相对、互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