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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汉人对很多来自柳城的胡人都统称杂胡。
大唐最著名的杂胡便是一度建立过大燕国的安禄山,之所以说他是杂胡,是因为其母为突厥人,且其父也是胡人,但其父具体是哪一族、或者说白一点——到底是谁,不仅安禄山自己不清楚,他老娘恐怕也不太清楚。至于他的“安”之一姓,则来自于其母后来改嫁的突厥将军安波注之兄安延偃。要说起来,柳城也是安禄山发家之地,当年就是在这里,安禄山成为了大唐营州都督,正式开始了他登上大唐朝堂的第一步。
要真论起来,努力建设柳城的是过世一年的品部上一代俟斤,即大郎君图利和小郎君兀里的父亲。这位俟斤对于中原汉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极为热衷,占着地利之便获得了柳城之后,便将族人尽数迁移过来,同时还将征战所获得的汉人匠户和靺鞨人匠户集中到这里,着实是开展了几年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一时间,柳城的作坊、店铺和酒楼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城墙、官衙、府署也修缮一新,这些年来,柳城着实热闹繁茂了许多。
但这位俟斤大人的偏好并没有遗传给大郎君图利,对于柳城的一切变化,图利是很不满意的。在他心里,契丹人就该有契丹人的样子,舍弃了广阔无边的草原和自由自在游牧生活,还能叫契丹人么?契丹人一旦习惯了龟缩在城墙的遮掩下,便也意味着失去了向外征伐的胆魄和决心。君不见海东盛国渤海,学着中原汉人大兴土木、大建城墙,当年英勇善战的靺鞨武士,如今早已不堪一击了,难道契丹人也要走这条道路?
可惜图利至今未登俟斤之位,他在品部的威权至今不能有效地发挥出来,反而是大长老完失明的话似乎比他更有分量一些,而这位完失明长老,却是图利父亲的最忠实追随者,对于图利和兀里的俟斤之争,也从未表过态。
图利盘算着,等这次领兵将榆关打下来之后,耶律家和述律家就会允诺支持自己,再有乌隗部乞活买从旁襄助,部族长老大会无论如何都应该能召开了,完失明长老到时候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自家的分量了罢。抛开乞活买不论,耶律家和述律家对自己表示支持,就意味着迭剌部对自己的支持,而只要迭剌部支持自己,整个契丹八部中,还有谁能说个不字?
等他接掌了俟斤大位,便要将契丹人从柳城中迁居出来,重新恢复逐草游猎的生活,以免自己的部族因躲在城墙后面而渐渐失去锋锐的棱角。
至于出走到白浪水畔分居的弟弟兀里,图利真没怎么正眼看得起过,原先最忌惮的就是大母身后的述律家,如今述律家已经转向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大不了到时候将大母的命存活下来,交还给述律家便是了。只是可惜了兀里身边的可丹,那个挞马勇士虽然不擅指挥作战,却英勇了得,实在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利刃,这样的勇士放在图利的身边,那就是一把好刀,可惜却跟随了兀里……
对于可丹的武勇,图利是深深了解的,可以称得上猛将之才;同样对于可丹的智谋,图利也是心知肚明,让他领兵,确实有些为难人。图利这半年东征西讨之中,一直密切关注着兀里那方的情状,约略知道一些兀里在榆关和白浪山的连连碰壁。因此,他对如何处置可丹心中十分犹豫。杀?还是不杀?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除了兀里以外,图利还在考虑榆关汉人的事情。他刚回柳城便派遣了数十名精锐游骑南下,尽可能多的搜集榆关汉人的消息。在图利看来,虽然大唐卢龙军不是渤海国粟靺人可比,但卢龙军精锐早已在南征魏博中损失殆尽,只要做好周密准备,拿下榆关应当不成问题。图利听说,卢龙军沿关墙一线的各处关塞都被契丹各部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镇远、蓟门等处还一度被攻陷过,让破城的契丹各部着实抢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图利还听说兀里曾经攻破过榆关,只是因为胆怯才劫掠一番便匆忙放弃,既然兀里那个没用的弟弟都能攻破这座关城,自己凭什么拿不下来呢?
心中一边盘算着,图利干脆再次去见大长老完失明,他的底牌已经丰厚了许多,也到了向完失明展露一二的时候了,否则部族长老大会迟迟不能召开,拖下去终究不像样子。图利打算跟完失明好好谈谈,对这位大长老,他心中一直是极为尊敬,他心目中部族大会的召开之期,应当定在雪化日暖之时,距今尚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嘛,是图利留给自己南征榆关的时间,恩,顺便把那个无能却自大的弟弟收拾了,也算彻底扫清眼前挡道的路障。
第七十章仁恕之道(三)
航斡石烈一支是品部两大家氏之一,自品部形成以来,便作为辖赖石烈家的得力助手,牢牢占据了品部大长老的位置。与部族其他长老的推举不同,大长老始终出自航斡石烈家,便如同俟斤始终由辖赖石烈家继承一般无二。这一代的品部大长老名叫完失明,在品部之中具有极重的话语权。自俟斤暴病身亡后,完失明对整个部族的影响力显得更加重大了。
进入柳城已经数个年头,品部贵人们占据了城中原有的大户人家宅院,过上了富贵定居的生活。完失明也不例外,他为自家选择的是一套三进大院,前院接见外客及办理部族公务,院中轩敞整齐的空场则置放了一排兵器架子,架子上挂放着刀、枪、弓、斧等诸般兵刃,架子旁还随地摆放着石锁等物。得空的时候,这位老人会在场内耍耍刀枪、提提石锁,回忆一番当年之勇。
中院是老人会晤秘客、接见心腹、处理重要私事的地方,如今完失明正在中院左厢的茶房内品茶。品茶是完失明进了柳城之后养出来的习惯,以前在草原之上,喝茶只是为了清爽牙口和油腻的行为,纯属生活的必要之举,就好似吃肉是为了填饱肚子。完失明从没想过喝茶会有那么多道道在里面,而且依照南人的说法,应该用“品”字更为恰当。
完失明端坐在一张圆木胡床之上,有时候会不自觉的将垂下的双腿交叉盘一盘,他总觉得还是坐在毡毯上舒服,可既然听说“坐床”是大唐贵人们的习俗,完失明便努力按照这种坐法去适应,免得被眼前的这个瘦子鄙薄。
瘦子名叫崔成,是完失明进入柳城之后认识的一位汉人行商。据崔成自述,他乃是清河崔氏子弟,出于中原五姓七望的贵族门阀,只不过如今战乱纷起,崔氏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走上了行商一途。完失明不知道什么是“五姓七望”,他只知道这个崔成拥有很多海船,每年都要从南方押船渡海,自白狼水入海口逆流而上,直抵柳城。
这几年里,崔成带来了大量品部急需的物资,盐、茶、白瓷、绢布等等,换取品部积攒在手中的皮毛和各类山货。当然,每次崔成来到柳城,都会拜访完失明,并送上一些南方汉人所用的好东西,比如他现在正摆弄的一个大木箱子。
崔成打开箱子,依次往外取出一件件物什,逐一摆放在完失明面前。
“上次便与大人说过的,是以此番北上,便带齐了。此物共二十四件,若想好好品茶,缺一不可……”
“这是风炉,生火煮茶之用……炭挝,用以碎炭……火夹,夹炭入炉的……”
“金釜用来煎制茶汤……嗯,这是梨木交床,一会儿某将茶碗放置其上……筛茶的罗、储茶的合……”
“玉则,分茶入釜之用……玉方,储水之物……”
“此番给大人带来的是余杭郡临安附近清凉山所出的毛尖,一两毛尖大概可换五只羊……玉方中的水来自虎突,在烹茶所用各水中是为一品……”
完失明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的盯着崔成行云流水般的烹茶手段,眼见着他犹如舞蹈一般的碎炭燃炉、炙茶碾茶,轻盈流畅的添水调盐,耳中听着他细细讲解“一沸”、“二沸”、“三沸”的火候和拿捏,最后见他穿花舞蝶般将茶汤分入青瓷茶碗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雾罩,却又新鲜到了极处。
小心翼翼的端起一盏茶碗,学着崔成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闻得清香扑面而来,不禁微醉。碧绿的汤水衬以青翠的薄瓷,茶盏中便如无物一般。按照崔成的指点,完失明以舌尖吸水,将一盏茶啜饮完毕,只觉余味不绝,口齿生香。
望着眼前各色精巧的茶具,完失明期盼道:“不知这套茶具花费多少?如何换取?”
崔成眉头一蹙,不悦道:“大人怎么如此见外?这些年里,大人对某关照有加,怎敢言‘换取’二字。难道大人一直以来就不曾拿某当朋友?”
完失明忙道:“老弟别怪,自然是朋友的!只是看这茶具的样子,必定十分精贵……”
崔成正色道:“既然大人拿某当朋友,可曾听说过朋友相赠还要拿东西交换的?这话再也莫提,否则下次某再也不敢登门拜访了。”
完失明心中欢喜,好言劝解了几句,两人便一边品茶,一边谈论,不觉已是暮晚时分。等崔成告辞离去,完失明爱不释手的把玩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各色茶具,心中啧啧称叹不止。
图利到来的时候,完失明还没舍得将釜中的茶叶置换,水也不知续了几道,却已经不是玉方中崔成所带来的虎突泉水,那水太少,完失明同样舍不得用。
图利坐不惯小小的圆木胡床,将胡床用脚勾开,一屁股坐在厚厚的毡毯上,接过完失明递来的青瓷茶盏,仰脖一口灌了下去,就好似饮酒一般。
完失明鄙夷着暗骂了一声粗鄙,自家盘着的双脚重新踩正毡毯,虽然不是很舒服,却感觉自己忽然间高雅了许多,脸上如春风拂面,笑道:“这茶汤滋味很好,大郎君多吃一些。”说着,又将茶盏添满,递了过去。
图利对大长老这些年附庸汉人风雅的做派早已见多不怪,接过茶盏来却没动,沉吟片刻,道:“我打算三日后就出发,去榆关。”
完失明问:“如此匆忙?勇士们东征辛苦,才回来几天,尚未好好歇息……眼见离天暖也没多少日子了,不若在城里多所休整一番,养精蓄锐之后再南征榆关,胜算更大。”
对于由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