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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哦,是何音讯?”
“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