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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桓岫问,“既然此案疑点重重,不如当堂审一审。若是县衙不够资格,不妨一级一级往上递,想来陛下很愿意帮着审一审这个案子。”
桓峥仍有些不肯放弃,然萧子鱼不是蠢的。事情到了这一步,给自己留一分回转的余地,是他一定会考虑的问题。
宋拂低头擦着手,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萧子鱼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此事的确是我们徇私了。毕竟,死去的是我们大理寺的同僚,一时情急,现在想想果然可笑了些。”萧子鱼道。
“那人,我们可以带走了吗?”桓岫逼问。
“自然。”
有萧子鱼这个让步,宋拂已经心满意足。
她现在只想快些去接兄长,好把人带回家,给嫂子和大郎一个交代。
乔都护很快就做了后面的手续,命人带着宋拂等人去往府狱接人。
狱中的日子,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人们在外面看着日升日落,便知晓一日初一日终,可狱中的人每一日都是煎熬。
宋拂对牢狱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些年入仵作行后的经历。
那是无日无夜的地方,高墙铁锁,食盘里永远是馊臭酸涩的东西,能充饥,但更多的是你尚且还来不及伸手去捞,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有拳头大的老鼠,从上头爬过。
这种地方,阿爹曾经常出入。每次回来,抱她进书房看书前,阿爹总还要洗漱一番,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嫡母曾笑他爱干净,阿爹那时候说,那种地方不干净,不能熏着我的小阿音。
“出来了。”
桓岫始终陪在宋拂的身边,见有狱卒扶着个瘦高的男人出来,当即上前几步。
宋拂擦了擦眼睛,正要笑着喊阿兄,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吕长真满身的血污。
那一瞬间,胸口仿佛是被大锤狠狠地猛击了一下,一时间震得她脑子中浑然空白,四肢僵硬,都不听她的使唤,不能前行,更无力后退。
地上的石板早已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踏得高低不平,不少缝隙间长出了细长的乱草,有白色的小花开在顶端。吕长真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在那一朵白色小花上,红色的血映得触目惊心。
宋拂呆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两个狱卒一脸犹豫地放开了手,看到兄长无处支撑地要往地上倒,看到桓岫几步上前将人牢牢扶住,也看到兄长的膝盖上,两块殷红的血污。
她抖索了半日,终于跑了过去,眼泪夺眶而出:“阿兄!”
吕长真的衣服破烂不堪。他身上穿的还是当初被抓时的那身,是弥丽古丽几年前熬了几天几夜,赶出来给他参加霍起英寿宴时用的。
衣服虽然已经不新了,却被夫妻俩保存的很好。如今,早已成了几块混着血污,带着血痂紧紧贴在身上的破布。原来清雅的颜色早已看不出来,脏得更像是从泥塘里滚过几圈。
而他的双腿,只能保持屈膝的动作,似乎下肢根本没有力气站稳。就连那双手,也都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扭曲着。
“他们对你动了这么重的刑!”宋拂眼泪直流,伸手想要去摸他的手,又生怕碰到伤处,只好颤抖着收了回来。
吕长真吃力地靠在桓岫身上:“没事,养养就好了。”他瘦了一大圈,两颊都凹陷了进去,眼睛却仍旧亮着,“我身上又脏又臭,你别靠太近,别熏着了。”
他话说完,宋拂哭得更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就如同幼时淘气受了伤,小小的她扯着可靠的兄长嚎啕大哭,哭诉自己的委屈。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能在人海中相逢的有几人?能成为兄妹家人的,又有几人?
对宋拂来说,她的家人在隆朔三年就已经仅剩下兄长和妹妹俩人。人活在世上,要经历那么多的困难险阻,她只想大家都好好的,哪怕分隔千重山,也要好好的活着。
宝黛失散多年,如今,她差一点失去了兄长。
桓岫在一旁支撑着吕长真,视线始终停留在宋拂的身上。
他知道,也许终其一生,他们兄妹都要活在这种随时随地都会到来的不安中。往日的平静,皆不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永安虞氏的后人就得重新担起虞氏的责任来。
*****
这几日,宋拂压根没有找地方睡过觉。她原本就熬得眼睛通红,大哭之后,更显得像极了兔子的红眼睛。
霍起英在府内安排好一切,桓岫帮着宋拂将吕长真送进霍府,转身就给早在一旁候着的大夫让出了位置。
大夫给霍府上下看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在除了上阵厮杀的武将身上外,看到这么重的伤。被小心撕开的衣服底下,分明是一具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身体。
脊背上鞭痕纵横交错,伤口结了痂又被人打裂开。双手手腕都有长长的一道刀口,虽然被人处理过了,但这双手只怕日后做不了重活。最终的伤是在两腿膝盖上,生生被人挖去了膝盖骨。
大夫每说一处伤该如何处理,桓岫就看见宋拂的眼眶要红上一分。文氏安排了人给吕长真沐浴更衣,然后上药,桓岫趁机将她带出了房间。
“萧子鱼……他怎么能这么做……”
宋拂抹了把眼泪,鼻尖满满还都是兄长身上的血腥味。
桓岫不擅安慰人:“他善用酷吏,最爱做的就是对犯人用酷刑。我已传信给六殿下,萧子鱼擅离职守,滥用私刑的事,相信六殿下很快会禀告陛下。朝中……也会有人对大理寺和御史台进行弹劾。”
桓岫提起大理寺和御史台,宋拂就无端又想起了阿爹。
她的阿爹,是曾经的大理寺卿虞邈。曾经,兄长的目标也是学阿爹,日后能靠自己的本事,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那时候的大理寺,公正,严明。
现在,却成了某些人自己的利刃。
“他废了阿兄的手脚,我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尝尝同样的滋味。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那些为虎作伥的人,他们都该一起尝尝。”
宋拂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萧子鱼是皇亲国戚,皇帝说不定会念在亲情,饶过他这一回。
比起他,他们兄妹无依无靠,霍老将军这一回已经被他们拖下水了,若是萧子鱼再来新招,只怕一切还是如此。
桓岫猜得出萧子鱼和桓峥的打算。
他们这一出戏,唱得极好。
吕长真的身份可以确定,的确是当年虞氏一族的后人,是罪臣之后,亦是逃犯。他们抢在皇帝下旨抓人前,构陷兄妹二人,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逼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想要知道的事情。
而后,有大理寺的酷吏在,自然可以酷刑伺候,即便活下来也多半是废人,只能任由萧子鱼操控。如果死了,还能一了百了。皇帝倘若问起,那大理寺还能说一具畏罪自杀。
至于御史台。
罪臣之后能在安西都护府辖内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有人在背后相助。而这个相助的人,可能也知道萧子鱼想要知道的事。御史台的作用,就是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弹劾,直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兄妹俩的人,弹劾到他可以一只手捏死的地步。
这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只可惜,萧子鱼过于自负,算错了宋拂这个异数。
“准备什么时候回关城?”
陪宋拂照顾吕长真睡下,桓岫见她一双眼红得发亮,低声询问。
宋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等阿兄的精神好些了,就立刻回去。不能让嫂子跟大郎等太久,会担心的。”
桓岫点头,见天色不早,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前头去找霍起英,走了几步忽的又停住。
宋拂略有诧异地看着他。
后者伸手,指尖抚过她的脸侧,低声叮嘱:“好好睡一觉。”
划过脸侧的手张开,又捂住她的双眼:“这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楚楚可怜。
叫人心疼不已。
第28章 离间
偏僻的小院里,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在狭窄的屋子里忽明忽暗,叫人在旁坐着忍不住就犯了困。
“啪”的一声,一只陶碗因为犯困,被小吏打翻在地,裂成几块。这一声响,直接把瞌睡虫可赶跑了。他慌里慌张地蹲下就去捡,脚一动,似乎把什么东西给踢了出去。
他扭头看了看,被反手绑在屋里柱子边上的年轻妇人,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小吏在都护府当差,拿的俸禄不多,勉强糊口,这次得益于从永安来的贵人,在夜里多了份工钱,只用帮着看个人就成。这能轻轻松松赚钱的事,没得道理不答应。只是瞧见妇人的模样,他多少觉得有些可怜。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正犹豫要不要给妇人倒碗水,小屋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萧子鱼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跟着桓峥。二人从小吏身边走过,瞥见地上的碎陶碗,萧子鱼站定,冷冷道:“想做什么?给她留块陶片是让她割喉割腕,还是割开绳子逃跑?”
小吏听得心惊肉跳,忙抓起地上的陶片,捧在手心里:“是……是小的不小心摔了陶碗……”
他抓得用力,手上被陶片尖锐的破碎边缘戳得直冒血。
萧子鱼用余光淡淡扫了他一眼,绕过他径直走到妇人身前,抬脚踢开她的腿。小吏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是踩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的脚轻轻一动,将东西踢到了一边。
小吏还没能反应过来,桓峥走到跟前,弯腰将东西拾起。
是一块尖锐的陶片。
看清桓峥手里拿的是什么后,小吏脸色当时就白了。
“不是,小的没有……我……”
他急了,有些语无伦次。萧子鱼脸色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害怕。
还是桓峥打了个圆场:“先退下吧。去上点药,手都扎破了。”
人一走,桓峥脸色腾地沉了下来,绕过萧子鱼,径直走到妇人面前蹲下,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这座小院是他们临时租赁的,地理位置偏僻,周边虽有住户,却都有着厚厚的墙壁阻隔开所有的声音,他们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被外人察觉。而这间小屋,又是整个院子里最冷僻的地方,就算有外人登门,也不会发觉这里藏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吕长真的妻子,胡女弥丽古丽。
弥丽古丽的样子有些狼狈。衣袖裂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能清楚地看到她□□在外的手臂上,有红色的鞭痕,嘴角青紫,一侧的耳朵还留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