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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蘅屏息走上去,对他施了一礼,前后的部曲围在不远处,最怒的莫过于谢同,当然其他几位也老早不待见她了。
谢泓恍若未觉。
她唤他,“谢郎。”
他转身走过来,拥着雪白狐毛大氅,脸色不见半点红润,但这样风华无双的男人,他几时为谁低头过?巫蘅的心底涌出一股彻骨噬心的愧疚。
“是因为桓瑾之?”
他逼迫的眸光一派深黑,浓重得宛如一笔墨迹。
他到底还是介意的吧,巫蘅蹙了蹙眉梢,她身上披着他的一件袍子,她以指尖扣住了袖口,点头。“是。”
“你竟然——”谢泓简直恨极,他转过身去,背着巫蘅胸口急促地一阵起伏,这个过程漫长遥远,许久之后,她只听到他清淡如水的微带冷漠的声音,“你意已决,我不逼你。巫蘅,这是你选择的,我只愿你永远不要后悔。”
巫蘅咬牙对他道歉,抹着眼泪朝无人的街市外狂奔去。
“郎君——”
谢泓一人孑立繁华空巷之中,那背影恁的萧索荒凉。
他动唇,对走来的谢同微笑道:“她竟然觉得,我会信了她和桓瑾之……原来我是这么不值。”
谢同亲眼看到他唇边一缕蜿蜒而下的猩红的血迹,从优雅上扬的唇角沿着下颌,滴入苍白的积雪里,融开浅浅的淡粉……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却慢,等到完全好时,已经到了初春时节。
谢泓还是那个耀眼的乌衣子弟,他一如既往地受到万人拥趸,巫蘅听到无数碎语闲言,说他一己之力撩动前秦后秦之战,半年找到了不可计数的铜矿和铁矿,在战乱年代,兵器稀缺,他找到的这些无疑是陈郡谢氏的又一强有力的臂助。
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巫蘅不知道。
只是从谢泓回来之后,那个意气飞扬,爱促狭、爱折腾人、爱使绊子腹黑阴险的少年谢轻泽,似乎淹没在了哪一处,回来的只是一具待在谢家足不出户的空壳。
她还听说,因为谢泓已经鲜少出门,那群倾慕他对他有意的小姑们,最近恨她可是恨得切齿拊心,搅扰得巫蘅也不敢随意出游了。
玉佩已经还给他,但是谢泓不知道的是,他的那件长袍被她永久地珍藏了起来。
韬光养晦了月余,巫蘅终于精神气大好了起来,王妪在院子里翻晒着过冬时存留的药材,水盈在厨房生活,水秀帮着打下手,柳叟在后院洗马,日子还是平平淡淡有条不紊的。
她撑了撑懒腰走过去,“闷在府里,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女郎难道忘了,先前睡在府里,半夜也被人劫走一事?出去可更加危险。”王妪每逢说到此事就觉得纳闷,她觉得那群人到并非真正的恶意,好像是猜到谢泓会途径那里,刻意把巫蘅扔在那儿等着谢泓来拾的。
“那王妪你跟我说说,近来建康城里可有什么趣事?”巫蘅想她既然不便出门,不妨就听王妪说些外头的事情,也好解乏。
王妪想了想,甚是为难地反问道:“女郎莫非忘了,明日,是谢十二郎的及冠之日。”
巫蘅怔了一怔,算算日子也的确是明日。
这么快了啊。再翻过几个月,她现在的这副身体也就将满十七了。
“那巫宅最近怎么样了?”
说到曾经的巫府,王妪不禁扼腕,“昔年郎主在的时候,好歹倒还镇得住门楣……”
“昔年”二字让巫蘅眉心一跳,她失声道:“大伯父去年——身故了?”
“嗯。”王妪有些惆怅和叹息,“老郎主的身体一直不好,在病榻上吊了几月的汤水,后来便这么去了。他走后,大女郎也不在府里,主母便接管了一切,她色厉内荏,巫家现在败落成什么模样只怕也无人知晓。”
巫蘅皱眉,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巫氏到底还是百年世家之门,不能由此亡了根本。”
王妪惊讶地瞥过眼,“女郎?”
“巫娆她既然不争气,我便试着努力一把。”她是巫氏支系,可最终偌大一个家族凋敝得也剩下她可以依仗了。
满园苍翠,枇杷树亭亭如盖,幽光浮碧。
巫蘅五根手指拨过簸箕里的药材,她淡淡说道:“我一直奇怪,大伯父膝下无子,只得了巫娆一个女儿,既然主母无所出,他为何不纳妾?我看他也并不是什么痴情人。还有,王妪你可记得,昔日我们曾住在那个闹鬼的院子?”
没想到巫蘅时至如今还能想到这茬来,王妪愣愣地点头。
巫蘅蹙眉道:“那个闹鬼的院子,我后来打听过,在它染上邪祟之前,主母可是常去那儿小住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妪惊讶地望向巫蘅,“女郎的意思是,那极有可能,是主母自己闹的事端?”
“分明就是。”巫蘅从来不信鬼神,那个传说来得邪门,平白无故的不应从井里打捞尸体起来。
死的是秦氏身边的婢女,可死因呢?单说溺水身亡,一个足矣,可是一双婢女都是如此,实在是扑朔迷离。
“我巫氏门第要兴,决不能容许这样一个妇人来败坏门风。”
王妪简直要咋舌了,巫蘅分明不知道巫家那边的近状的,可她仿佛猜到了什么。譬如,秦氏进来和几个下人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让人深以为不耻。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涤净淫雨阴云。这是谢泓加冠的日子。
几乎全城都在翘首等待着这一日,昔年世家之中最盛大的及冠礼莫过于王悠之的了,谢泓刚得了无数矿产,在家族之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如今族长廉颇老矣,谢泓继任有望,那排场比起王悠之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说男人二十冠而字,但谢泓有“轻泽”一字在前,这次倒是免了这一点。
离冠礼开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谢泓拥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和王悠之对饮。热酒入口辛辣滚烫,王悠之感叹今非昔日,如今谢泓和桓瑾之的关系闹得有点僵,不用问也知道是因为巫蘅。
想当年他们三人游目骋怀,极尽天地乐事,何等高逸洒脱。
原来也终究有割席断交的一日。
“你不在府里陪你的娇妻美眷,倒是好兴致找我喝酒。”谢泓微微沉下目光,润如琥珀的眼眸亮着温静的光泽。
王悠之哈哈一笑,“你谢十二今日及冠,我若灌醉了你,叫你左摇右晃去行冠礼,倒是妙趣横生,我辈中人!”
“哦?”谢泓似笑非笑,“王八兄定是想起来,当年你及冠之日,我将你的缁布冠上置了一层药粉,酷暑燥热,你的帛冠遇到炙阳燃起来了?”
这都是当年那个坏心肠谢泓干得好事!害得他险些烧光了头发!
王悠之气得咬牙,谢泓负手笑道:“真论起来,王八兄才真是我辈中人。”
王悠之迟早会因为他口中的“王八”气绝。
他不甘示弱地揪着谢泓的一只斟茶的手,冷冷一笑,“谢泓,你何时有了这斟满杯取七分的习惯?”
这是巫蘅才有的做法。
谢泓一怔,他并没有意识到。可确实如此,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那杯中酒,的确只剩下了七成。
☆、订亲
谢泓的食指中指一并扣着酒具; 眉心凝成了一道墨痕。
王悠之喟然道:“谢十二啊谢十二; 你原来也有今日。”
“看来不是恋她如痴,也不会如此; 这习惯都随她了。”王悠之一边长叹,一边招摇地落井下石; “来来; 跟愚兄说说; 她到底好在何处?”
说起来; 桓瑾之对巫蘅动心他还能理解几分; 毕竟他能靠近的妇人,除了他的生母,二十年来也就只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得想抓在手里,至于谢泓就……
谢泓轻悠地瞟过一双眼; 院中只剩下翠竹的绿影在婆娑,声音沉润如玉:“没什么好说。”
王悠之的眸泛过一丝狐疑; 又听得谢泓漠然道:“王兄要笑便笑吧。”
这时他才真的惊了。谢泓这人好面子比他还重,几时肯自己吃亏过?满肚子坏水; 忒爱戏弄人; 王悠之在他手底下也极难有讨得好的时候。可是眼下他一副清高无尘的样子,竟都不在乎了?
王悠之不由皱眉道:“你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不算大事。”
王悠之长叹了一声道:“回来以后; 更贪恋杯中之物了?谢泓,你已变得太不像你!”
“王兄不曾北上过。”谢泓似乎漠然不动,只是那双清澈的眼; 漫过一缕哀恸,原来他也是一副悲悯的性子,可是现在却要复杂深邃得太多,“所以也不曾得见,兵连祸结,白骨露野,你我守着的这繁华,也不知道还有几何。世道艰难,家族福祚,终有尽时。”
这些王悠之都明白,他们是同样的人,只是看法却不尽相同:“尽时终有,也不会在我们这一代。谢泓,这是我的所愿。”
他们是王谢子弟,也是天下人仰着脖子看的人,他们的家族盘根错节,在朝野稳如泰山,可是内里已经有了朽坏的根,堵不住烂根的发溃,终有一日会成更大的祸患。而晋,已无英主了。
“不谈这个,”王悠之笑容里透着回避之色,他推杯换盏,扬唇道,“你才重新得回了老族长的信任,眼下正该整顿旗鼓,愚兄我还要祝你早日成为你们陈郡谢氏的族长,这杯酒,王悠之先干为敬了。”
他一饮而尽,谢泓意志阑珊,无可无不可地随他喝。
不远处,谢同穿过一道垂花门疾步走来,身形如风,晃眼间便来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