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与其它高门子弟崇尚清谈不同,打一开始,谢玄就把话题引向了天下大势,道:“叔夏以为,晋室所能得保半壁江山者,何也?”桓伊略略一怔,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大胡子会抛出如此大题。谢玄含笑望着他,眼神中颇有些考校的意味。岂料桓伊非但不答,反而问道:“幼度以为,区区一条大江,便能守得半壁江山么?”幼度,谢玄表字。
谢玄不想让这次难得的对话变成文人间的机锋诡辩,略一沉吟,便伸手在石桌上从左到右划出一道微微偏斜的长线,然后吐出四个字:“秦岭——淮水。”桓伊久镇外方通晓兵事,自然晓得这条长长的折线对晋室来说意味着什么。
秦岭——淮水南北不仅气候迥异,更是南北政权裂土分疆、划地而治的天然疆界。在这条分界线的南面,由西向东雄踞着三座重镇:汉中、襄阳、寿春。汉中位于汉水上游的秦岭与巴山之间,乃是关中巴蜀必争之地;襄阳位于汉水中游,是中原南下荆州的门户;寿春位于淮水中游,所谓守江必守淮,更是扼守江东建康的锁钥。对于南方政权来说,唯有牢牢掌握住这三处重镇,方能保住偏安的局面、对北方形成反击的威慑。
桓伊很快明白谢玄这简单一划的用意——汉中巴蜀都已沦陷,尽管云开仍在川南构筑防线,可晋室仍然失去了对汉水、大江上游的主动权、荆州门户洞开,虽然秦国暂时无力南侵,可地理上的优势,使他们掌握了对晋室的战略主动。
果然,谢玄的手掌略略转向,从先前的自西北向东南,变成自西南向东北,又是一道微微偏斜的长线。前后两条长线叠加之下,空出的那片地方,正是沦陷的汉川巴蜀。谢玄道:“燕国灭亡后,朝廷认为秦国攻略的重点在关东,便屯重兵于淮北,意在巩固徐州、豫州之地,这些,叔夏当比我更清楚。”桓伊点点头,两年来,身为豫州刺史的他趁燕国灭亡之机,挥军收复了舞阳、郾城、淮阳等大片豫州故土,兵锋直逼秦国豫州治所许昌。
谢玄继续道:“秦国对仇池用兵时,二叔也曾担心秦国意在两川,无奈朝廷正值废立之事,便将此事耽搁下来;待到秦军南下东川、巴蜀震动,朝廷想要派兵,亦是为时已晚。”
桓伊默然,身为桓氏子弟,他自然清楚废司马奕、立司马昱不过是伯父桓温一步步逼近帝位的前奏,庾氏满族连坐、武陵王身败名裂,受牵连者不计其数,朝中大臣一个个惊若寒蝉,又有谁敢在那个时候去触桓温的霉头。
“可是朝廷错了,秦国虽然把王猛留在关东,可秦军的主力却全部调回了关中!”谢玄的语气重了些,“秦国把荒凉破败的淮北留给我们,却拣了巴蜀这块肥肉,不可谓不高明啊!若非云开当机立断将余部撤到江南并牢牢守住川口,只怕秦军已从汉水巴东夹攻荆州!叔夏啊,巴蜀沦丧,大江便无险可守,谢玄每念及此,食难安、寝难昧也!”
桓伊长然起身,朝谢玄深深一躬,道:“幼度之心,国士也!”
谢玄摆摆手,道:“叔夏无需安慰我,都说桓家谢家誓不两立,依我看来,桓家数十年来为晋室守土尽忠,撑起半边天下,桓家才是我朝擎天之柱!”
桓伊怔住了,多少年来,桓家一直为建康高门所轻,桓家人引以为傲的,便是为晋室贡献了几十位将军太守,桓家才是撑起晋室半边天下的擎天之柱!然而这番话偏偏是从谢玄口中道来,又怎能不令桓伊感慨万千。再回头想谢玄初时的问题,眼中一亮,一字一顿道:“眼下我朝所需屯重兵者——川南、襄阳!”
谢玄用力一点头,道:“我曾向二叔进言,募北方难渡流民精壮于淮南,组建一支精锐大军拱卫建康门户,如今看来,川南与荆北才是用兵之重。”
“不!”桓伊一摆手,果断的否决了他的想法,道,“荆州之兵自有荆州供养,朝廷的确需要像当年祖狄所部那样一支精兵来守备两淮!幼度可知当年邓艾屯田之故事?”
谢玄饱读史书,自然知晓这段百年前的往事:当年司马懿提拔邓艾为屯田官,并采用他的建议,在淮河以北屯军二万,淮河以南屯军三万,行“十二分休制”——即十个人之中有两个人休息,依次轮流,保证四万人边屯田边守土。只要没有天灾,淮南的收成通常就会比淮北高出三倍,去除各项成本,每年屯粮五百万斛(十斗为斛,十升为斗),六七年下来,就足以积累一次大规模战役所需的全部军粮。
桓伊道:“几十年来淮西淮北战乱频繁流民众多,朝廷在淮西淮北仅仅能占据几处紧要城池,并未能设置官署兴修水利组织屯田。民生经济,军国之本也——若不能全面整肃两淮,则失而得、得而失,永远难以成为朝廷可用之土。”
桓伊顿了顿,身为地方军政长官,他很清楚自三国东吴以来,淮南江东地区乃是全天下赋税最重、土地兼并最重的地区,这里的百姓不但要负担起抵御胡族南侵所需钱粮,还要负担起江东几十家高门挥霍享乐所需,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出身高门的统治者们所不愿面对也无法解决的。桓温当政后,曾试图以新政缓解土地兼并的矛盾同时减轻民众负担,可收效甚微;在这点上,谢安主张的“宽赋,休息”倒是与桓温不谋而合,只不过桓温更多的是为了整军北伐,谢安则是不希望过分的盘剥激起民变、动摇晋室的统治。
谢玄很快意会到桓伊话语背后的含义,很多现实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在某一个范围内让境况得到改善,募兵屯田,正是这样一条已经被证明可行的捷径。
果然,桓伊紧接着又道:“募兵以为屯田人力,屯田以养所募之兵——幼度提及组建精兵之策,与这屯田之措,实乃互利两便、相得益彰之举也!”
谢玄霍然起身,一掌击在石桌上,目光中闪动着希望:“修水利、广屯田、募精兵!”
桓伊起身,用一种深沉但却十分的坚定的语气道:“幼度在淮南,叔夏在淮西,你我联手,此事可成!”谢玄眼中精光暴涨,缓缓伸出右掌。桓伊一笑,也举起右手。
“啪!”当一记脆响响起在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掌间,小院上空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就在这时,侍从来报,谢安已经回府,请桓伊前去相见。
玄居门口,谢玄洒然拱手,道:“今日与叔夏一叙,方知世间知己难求;二叔喜欢清净,我便不送你了,请——”桓伊拱手还礼,便转身随那侍从离去。
望着那英姿矫健的背影消失在院外,谢玄心头感慨万千:桓家如桓伊这般人物不知几多,而谢家除了二叔谢安与自己,叔辈和几个弟弟大多长于清谈而疏于实务,对晋室来说,谢家的作用还是远远及不上桓家,甚至连王家都不如,想要振兴本族,谈何容易!
暮色垂临,谢安接见桓伊的地方,竟是一条小舟!小舟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从谢府后园出,汇入秦淮河,黄昏下,显得分外幽静安详。桓伊小心翼翼的踏上小舟,操舟男子一拱手,道:“在下宋悲风,安公正在等候桓公子。”一声“公子”,顿时把两人距离拉近不少。
桓伊躬身施礼道:“有劳宋兄,请!”说着,闪身跨入小舟篷内。
舟篷不大,却足以容纳二人对坐,篷子中央是一张小桌,桌面上挖了个圆洞,里面是一只小炉子,炉子已经点着,上头夹着一只铜制的茶壶。坐在小桌对面的一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向桓伊投来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便是谢安了,桓伊如是想。
“桓伊拜见安公!”面对这位名满天下的人物,桓伊执大礼,深深一躬。
“哗啦!”轻柔的水声传来,小舟缓缓荡离岸边,开始了一段宁静而又令人难忘的旅程。
“清茶待客,秦淮泛舟,叔夏何须如此多礼,坐。”谢安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和力,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待桓伊落座,谢安又从身旁取来一只精致的竹篮,揭去盖子,一层一层的将篮中的糕点摆在小炉周围,笑道:“这些点心是王夫人亲手做的,本是临别赠礼,我便拿来借花献佛,叔夏不妨一尝。”
望着这几碟精美的糕点,桓伊心头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堂堂名士谢安,而是一位普通的邻家长者,水上泛舟、品茶谈心,这份平易随和的心境,令他对谢安又生出些许亲近来。
叙谈一阵,茶已沸,谢安摆开茶具,满上两盏,端起杯子,微微吹了口气,对桓伊道:“钱塘有山名龙井,山下有泉名虎跑,以虎跑之水煮龙井之茶,天下极品,叔夏请——”
桓伊举盏相迎,道:“安公请!”
茶入喉、香满腮,桓伊闭目凝神,良久,方才放下杯子,由衷赞道:“苦而不涩、淡而隽永,好水好茶,回味无穷,果然天下极品!”
“茶者,心境也。”谢安起身,伸手搭在船篷顶部一处把手上,往后拉去。刹那间,桓伊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肩背涌向全身,一抹金黄的流彩斜斜洒落在小桌上,将杯中尚存的茶水映成明黄。桓伊抬头,半边船篷已然不见,叠在另一半上;再转身,却见红霞万丈,夺目璀璨,小舟正追随夕阳而行。
桓伊本是背对夕阳而坐,此刻半转过身,面朝一侧,斜眼望去,在霞光下悠然而坐的谢安,周身上下竟透出一种高贵而又近乎圣洁的神采,令他暗暗折服。
谢安将杯子往小桌上一搁,道:“茶,有早茶,有晚茶,唯独这夕阳之茶,别有一番意味。”只见他将一只手伸进水里,轻轻拂了几下,张开五指,任由水流自指间流过,道:“一半是流霞暖意,一半是流水清凉,这样的感觉,叔夏可曾有过?”
桓伊很用心的听着,也学着谢安的样子将手伸进水里,轻缓微凉的秦淮河水自指间淌过,闭上眼,水流的感觉便顺着手臂一直向上,将心也融了进去。良久,桓伊方才回神,睁开眼,见谢安正含笑望着自己,连忙将手从水中抽出,道:“桓伊失礼了。”
谢安笑道:“真性真情,方为名士本色,叔夏名不虚传也!”
待手晾干,桓伊这才正色道:“安公,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