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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会知道,皇帝才是万人之上,公主不过是皇帝的姊妹女儿,身家荣辱全系在父兄子侄身上,纵然有议政资格、又十分尊贵,可是比起皇帝来,又能尊贵到哪儿去?然而无论青杳,还是拂煦,似乎都将她看得比阿父更重……她刘颐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些人的青眼?
青杳的手顿了顿,亦轻声答道:“青杳自然是有私心的,而这私心,非公主不能成全。”
她拿起旁边香露,倒在了双手上,轻轻拍了拍,在刘颐的发上抹匀:“公主可知道,这宫人是如何甄选的?……有好人家的儿女,一年选上一次,全国遴选过来,都是七岁以下的稚龄女|童,再经培训筛选,去除一些不合格的,剩余分派各处宫殿。能进这咸阳宫的,一年只有寥寥数百人;而这数百人中,每年又要死掉数百人。”
她面上带着苦涩微笑,轻轻道:“一年选上数千人,留下来的只有数百,活下来的却只有几十,如奴婢一般有了造化、得了品级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寥寥数人,也多在数年中为新人所败。这样熬上十年,能够成为女官的,十年中也就一两人;而再过上十年,这一两人又在何方?”
刘颐默然。她从不知宫廷之中竟也如此残酷,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怜悯。又听青杳继续道:“这咸阳宫看似富丽堂皇,华贵端庄,可奴婢说句逾矩的话,这些宫殿桥梁,却又是多少宫人的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呢?”
这么一说,刘颐便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臂上也起了点点颤栗。青杳拂起热水,为她缓缓擦拭,说道:“咸阳宫有大小宫殿二百余,宫人多达六千余,年四十者数百,年三十者千余,年二十者占了半数……而如奴婢般年仅二十便做了御前女官的,有数十人;年至三十仍为女官的,寥寥数人;年四十岁者,无……
“年年都有新人进来,年年都有老人含泪而去。为何梅枝费尽心思想要服侍陛下?不过是恐惧香消玉殒罢了……人人都想活得长久些,可是这宫中何时缺过人?又何时将人命当命看了?在御前服侍,固然更加风光,权力也更大些,可是我没有做妃嫔的愿望,又贪心想要长命……殿下且看拂煦公公,为何在宫中能有如此威望?他能被宫人们呼为‘爷爷’,是因着命长;可是能够命长,却是用一张脸去换了火灾中安然无恙的皇后才得来的……这等‘好机会’,自然是难得,奴婢也下不了那等狠心,拿父母赐予的身体发肤去冒险。如此看来,除了投奔公主,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声音更轻:“然则这投奔的对象,却也是要有考量的……我投奔公主,固然有一方面是为活命,却也存了些雄心大志,想借公主为我实现。”
静谧的浴房里,只听见水声微响,还有青杳的轻轻声音:“青杳能挣到今天这般位置,除了心里有些想头,自认为也是有些手段能耐的。然则这世上总是男儿主外,女子地位说着好听,实际又有几人能走出朱门玉|户?能从这深宫中脱颖而出者,哪个又是易与之辈?青杳自认为不输于人,何又甘心这般沉寂,将己身才华埋没闺中?”
她一字一句,似乎都说到了刘颐心上,振聋发聩一般,一声一声如擂鼓般敲着:“青杳不服,□□都说女子能顶半边天,道家亦有一阴一阳相互平衡,为何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青杳不服,□□说道人无贫贱贵富之分,有的只是各司其职、才华各备,开了举孝廉、九品中正之法,为何不将这等方式恩泽女子?又为何贫女与贵女总有相差?……青杳出身,不过贫民佃户,只凭借自己辛苦努力,识字读书、养成了一身气质。说句大胆的话,公主与我孰优孰劣?可是公主只因是公主,便可以放手施为,我却因为贫贱出身,哪怕努力再甚,也只得托庇公主身边!”
她笑容凄苦起来,声音更加轻微:“青杳不服,想要改弦更张,然而以青杳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做到这点?青杳的私心,便是借助公主、说动公主,让公主一起为此努力……这样,总还能看到些许希望罢。”
她拧干布巾,洗净双手,扶着刘颐从浴桶里出来:“——而我如今敢问殿下,青杳心中不服,殿下又是服,还是不服?”
刘颐默然,半晌才哑声道:“你且让我想想。”
她如今伤寒之中,又断断续续地发了几日烧,头脑总是混沌,又接连听闻这样的大消息,早不知该如何思考了。青杳的话不比拂煦匪夷所思,传出去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可是偏偏这一字一句都敲在刘颐的心坎上,让她从心底就觉得深有道理……是啊,女子为何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呢?民间有守灶女,皇家亦有不嫁的公主,如瑶川夫人一般的夫人、女侯们,更是可以参与政事,可是她们毕竟只是少数……
若是换种想法,在南乡时候,养着一家人的,难道不是刘颐而是刘盼吗?若是刘盼没有做这个皇帝,而刘颐继续做了自己的守灶女,这种情况若无意外,便会继续那么十年、二十年……将刘颐刘盼性别倒置,刘颐又何尝不是养家糊口的儿子,刘盼又何尝不是被儿子辛勤奉养的母亲呢?
这般的例子,在民间绝不少见。然而孝子奉养母亲,便会被举孝廉、被官员推荐;贫女养活一家人,却只能担个悍女名头,终生不嫁……女娲娘娘造了男女,男女却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男子便可以任意占尽便宜,女子便要默默承担、委屈自己?
青杳不服,而她……亦是不服!
……可是拂煦,又是个什么意思呢?若说青杳是为了施展胸中抱负才投靠了她,一心一意地为她打算,拂煦却是个阉人,受了腐刑,不算男人、却也不算女人,他所为的,却又是什么呢?
总不会同青杳一样……也不会是真心为了她。
刘颐心中升腾起危机来,暗暗记下,预备在下次见面时悄悄提醒了阿父,免得阿父栽进什么陷阱里去。
☆、第四十八章
那日去了前朝,所幸并未添上什么症候。刘颐身体又向来强|健,青杳精心服侍之下,没过几日便好了起来。太医诊过,言说不必再吃药,也可稍稍吹吹风。刘颉听说了,立即欢喜前来,非闹着要和阿姐一处不可。
刘颐也有些想阿弟了,便有意纵了纵他。自打刘颉出生以来,便未曾离开过她半步,如今却多日未见,怎能不想?便难得溺爱了他一次,任着他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聒噪,又跳又闹、没个形象地玩耍。
刘颉见阿姐态度宽容,却开始有些蹬鼻子上脸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背书,一会儿却又趴在刘颐身边学小狗叫、揪着她的辫子不松手。刘颐一扬眉,他就赶紧跑开;可是一放松了神情,他又会立刻跑回来,腆着脸儿叫阿姐。
刘颐被他骚扰得烦不胜烦,终于伸手把他扯了过来,拧着耳朵叫他念书。刘颉对阿姐又敬又怕,此时只好老实下来,乖乖地用软糯的声音读着书。
他一边读着,刘颐一边认着字。没过多久便发现,这些扭扭曲曲的图案其实是有规律的,读音、含义亦有相同之处……认真看了几时,她便微微懂了些。又兼天生记性好,刘颉念一个字,她便能用心记住一个字,一个时辰下来,居然也认了半篇□□所编的《千字文》。
若不是听着阿弟喉咙有些哑,刘颐心疼了,这一上午认齐一千个字,也是使得的。只是书上那些话都文绉绉的,看得人似懂非懂,刘颐左想又想,还是要找个师父来才是。
她以为自己天资已足够驽钝,谁知青杳与一众宫女在旁伺候者,已是为她的速度感到骇然了。这等的好记性与聪慧,简直是闻所未闻,以妖孽来称这对姐弟,恐怕亦是嫌不够的。听说他们同父异母,那天资定然是传自陛下的了。可是众人打听多时、青杳又在刘盼身边当差过一段时间,怎么就没发现他有这份本事呢?
想来想去,只能归于老天厚爱。学习刻苦、又天赋超群之人,向来是值得别人敬佩的。一众宫人悄悄传开,对刘颐姐弟也服侍得更加用心了。
谁能够保证,她们如今所服侍的不是又一位镇国公主与景皇帝呢?
姐弟二人和乐融融之余,刘颐也没有放松了对前朝的关注。那日青杳虽真说动了她,可她对权势地位本身并不感兴趣,在乎的唯有骨肉亲人。吴川战事关乎着她一家人的安危,又岂能不多注目?
青杳毕竟身为女子,又能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察言观色的能耐十分出众,更兼心思细腻,对刘颐虽说不上了解十分,八分却也是有了的。她自然清楚刘颐心里自有主意,不是平白便能被人说动了的,更清楚她对家人的在意,是以并不急着继续说服,也没有将她的动作联想到其他地方。
拂煦却不同。他与刘颐不过数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秉性,更是一厢情愿地拿着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刘颐,如今见她关心前朝政事,恰以为她是听进了自己的话,野心开始萌动,更是无有不在旁襄助的。是以刘颐虽处在深宫之中,前朝消息却总能源源不断地送到手中来,令她不必出门半步,便能将某些事情了熟于心。
这当中最引她注意的,却就是那位在朝上踊跃发言了的徐自达,徐太仆大人了。
徐自达虽做过几件蠢事,可是能以二十岁的年纪跃居都统之位,本身的智计武功自然也是有的。右迁太仆之位后,他着实是清静了几年,却没有就此将谋略武艺放下,反而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连对上逢迎都摸得到窍门了。虽然名声不算很好,人缘也只是一般,却难得一样入了皇帝的眼,日后视图上顺风顺水,自不必说了。
他却并不只打算靠着皇帝的赏识起步,而是真心向往战场。那日并着田丞相几人,扯着刘盼“恳谈”到了半夜,一张老实脸下竟口压莲花,硬生生将刘盼说得转了念头,同意了撤回此前的糊涂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