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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难解释,当年明镜为什么找不到黎叔的原因了。他们夫妇用的都是假身份,他们都是地下党。
明台不禁潸然泪下。
他可以想象,当年的生父是如何的痛苦、无助、彷徨。妻子为了救人被当场撞死,他居然不敢去认尸。儿子被人抱走,他也只能默认。二十年前父亲与母亲的生死诀别,历历如在眼前。
忽然,他听见有人拿钥匙开门,他知道是锦云回来了。明台来不及把相框包好,就直接关紧木箱,转过身来,打开帘子走出去,他脸上挂着笑,掩盖着自己的不安。
锦云说:“明台,你看谁来了!”
明台一抬头,就看见了明镜和阿诚。阿诚手里还抱着一个纸盒子。
明镜穿了一件很朴素的旗袍,却依然风华绝代,她走进房间的一刹那,明台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样。明台心里震颤着,别有一种滋味涌上心间,他想回“家”。
明台就在屋子中间给明镜跪下了。他说:“明台不肖,让大姐担惊受怕,受了无数的委屈。明台该死。”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明镜一把揽在怀中,她紧紧地抱住明台,仿佛失而复得的一件宝贝,泣不成声,只哭得肝肠寸断。
明台见她伤心难过,难以自控,愈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明镜,他伸出手来,想替明镜拭泪,却被明镜看见他的手,明镜哽咽着说:“让姐姐看看你的双手。”
明镜坐在竹椅上。
明台跪着,他把一双手缓缓递到明镜眼前,修长的手指上伤痕累累,断甲初生,像嫩嫩的新芽,明镜的泪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断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镜赶紧捧在手心里,问:“疼吗?”
“不疼。”明台忍着疼,笑着说,“已经好了。”
“起来,起来坐着。”明镜说。
阿诚赶紧替明台递了一个小凳子,让明台坐在明镜的膝下。阿诚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放下来,锦云立即就配合地打开房间里的小灯。
昏黄的灯光下,明镜仔细看着明台的双手,她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她叫明台把上衣解开来,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会哭出来,他笑着说:“没事了,都好了。”他越是这样遮盖,明镜越是要看。
明台只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衬衣在臂腕处,借着昏暗的光线,明镜看见明台肌肤上斑驳的伤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来,她用拳头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读书、读书。我叫你好好念书来着。你个不孝的东西!你要死了,我怎么跟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好好的,你怎么也走了这条路?啊!你以为我疼你,你就骗我!你们都这样骗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临头,你想过姐姐没有啊?”她身心交瘁,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过来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爱他,坚决不发火,不哭。可是,她一进门心里就泛了酸,一看见明台的伤疤就彻底忍不住了。
明镜就是一个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人,一个不染沉渣的人。
明台见她这样伤心难过,满心都是歉意。锦云被明镜的情绪感染了,也站在一边垂泪。明台握住明镜的手,说:“姐姐您别这样,您别哭了。我一看见您哭,我心里就难过得受不了。姐,您别哭了。”他乖巧地摇着明镜的双膝,还从口袋里递了一张手帕过去。
明镜接过手帕,揩了揩泪,说:“你看见姐姐哭,你心里就难受。姐姐看见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姐姐该当怎样啊?”她恢复了平静。
明台低下头。
明镜抚摸着他的头发,明台索性就把头埋在她的膝头。
“黎叔说,过段时间就送你走。将来,咱们姐弟要是再见面,就难了。”明镜哽咽着,“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没想过要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着护着你,让你不受战火的殃及,让你好好读书,做一个学者,或者做一个科学家。”她说到此处,满脸的美好憧憬,“谁知阴差阳错……”
“姐,等抗日胜利了,我一定回来,好好孝顺姐姐。而且,我一定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我生好多孩子……”
锦云脸红了,阿诚在微笑。
“不害臊!”明镜拨弄他的头,“你这样蠢,这样犟,现如今落得一身的伤、一身的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她吃了我们家的茶,拿了我们家的礼金。她凭什么不嫁啊?”明台不依不饶。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来,锦云红着脸说:“他就会耍嘴皮子。”
房间里的气氛总算好转了。明台问阿诚:“那个纸盒子里是什么东西?”阿诚马上回答说:“都是您的‘遗物’。”
明镜马上拿眼睛瞪他,阿诚恍然醒悟,明镜跟前开不得这种玩笑,他马上自己掌嘴,赔笑说:“该死,该死。我说错话了,小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
明镜冷着一张脸,说:“该死的是你主子。一个没人性的混账东西。”
阿诚淡淡一笑,把纸盒子递给明台。
明台看盒子里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还有那块王天风送给自己的瑞士表。
明台略微低下头去,问:“大哥最近好吗?”
明镜说:“他有什么好不好的。”
阿诚说:“先生其实心里挺挂念小少爷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您带话,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将来的事业。还有,先生说,您‘遗’……”他把“物”字给吞了回去,“……您盒子里的那块手表,先生说,让您终生戴着,切勿遗失。”
明台心中大震。
他知道了,乱坟岗前,他骂死的依旧是自己的战友兼恩师。他们都是“死间”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心有所扰,一时恍惚起来。
明镜却叫锦云去烧热水来,要替明台洗头,说:“这次别后,就不知道将来何时再见了。”锦云和阿诚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拎出来。
明镜把带来的柠檬洗发膏打开,她是有备而来的。一想着分别在即,就心酸欲碎。她说:“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地坐着,我哼一声,你就能答应。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个战壕里厮杀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听不见了。”
明台不敢回话,想着这一去路远山遥,要想回家真是做梦了。他极其温驯地低着头,让明镜给他洗头。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桂姨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觉不妙。”明镜一边洗,一边跟锦云说着话,“他手里无论拿着任何好玩具,他都会马上丢掉,两只小脚急急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盆前,他就会哇哇地哭着跟我抗议。”明镜一边叙述,一边眼角泪光盈盈。
明镜手上全是洗发膏的泡沫,锦云在一旁帮忙冲水。
“他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一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范围,他就像野马一样撒了欢地乱跑乱驰。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终、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镜用梳子替明台梳理着头发。
“桂姨时常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桂姨说,姐姐打你吗?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洗我头。”明镜说到此处,破涕为笑。
锦云说:“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
“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镜想着想着,气又上来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头。明台叫“疼”。明镜说:“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吗?”
明台不说话。明镜的性子是一贯如此,时常反复。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暗了。阿诚心中有些急,硬着头皮催明镜回家,说怕路上遇到戒严。
明台也怕路上不安全,叫大姐回去了。
明镜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明台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延安,好好地生活。明镜走到门口,实在是万分的难舍,含着泪硬了心肠走了。
明台呆立了一会,跑到阳台上看明镜。他看到明镜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抹着眼泪,阿诚紧随其后而去。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明台很想再叫一声大姐,始终没有喊出口。
明台的心境很凄凉,忽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揪痛得厉害。
“有你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安心。这就是亲情。”黎叔不知何时回来的,他静静地站在明台身后说。
“有人说,父母是你这一生最珍贵的人。对于我来说,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明台说。
“父母给了你生命,他们给了你成长。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因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里在挣扎,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面对黎叔。
眼前事了犹未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黎叔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朝屋子深处走去。
明台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声,却依旧没有叫出口。
阳台外,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开始肆意地扯开幕布,天要黑了。
阿诚开着车,载着明镜从石库门出来,很快开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镜都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渐渐冷静。
汽车开到明公馆。
明镜看到小楼里灯火辉煌,她心里却是空空的。阿诚停放好车,追上来说:“大小姐,您,您能让先生回家吗?”他看着明镜的脸色。
“他有家吗?”明镜反问。
阿诚有些尴尬地说:“大小姐,先生真的很累。”
“那是当然,他天天都在算计人,连自己亲人的性命都拿出来赌,他能不累吗?”明镜说,“你告诉他,他别想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过,我绝不会饶他!”
“那,大小姐,您、您到底要先生怎样啊?”阿诚有些着急。
“怎样啊?我不敢把他怎样!我倒要问他,他想怎样!”明镜赌气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楼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门廊下。
他笑吟吟地叫了声:“大姐。”
脸皮够厚,明镜想。她站在那里,看见阿诚从草坪走上台阶。她转对阿诚,厉声厉色地说:“谁放他进来的?你们把我的话全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