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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怎样?”明楼淡淡一笑,说,“放心。”他顺手拿了一个抱枕压在自己的腰间,让自己在汽车里躺得舒适一点,然后合上眼皮,养精蓄锐。
明公馆很幽静。壁灯昏黄,明镜坐在小客厅翻阅着一份上海画报,西式壁炉里不间断地射着红蓝色的光,很刺目,但是很温暖,有一份属于家的祥和与安静。
明楼从外面走了进来,阿诚跟着他,替明楼拿着皮包和大衣。
“还没到冬至呢,天气倒冷得厉害。”明楼说。
“是啊。”明镜淡淡地回着,“人心也冷得厉害。听说昨天夜里在矿场又枪毙了几十名抗日分子,好像都是76号的杰作。”
明楼站在壁炉前搓了搓手,仿佛有意避开这个尖锐的话题。
“听说姐姐身子不大好,哪里不舒服,找苏大夫来看了吗?”明楼坐下来,很关心地问。
苏大夫是一名俄国籍医生,也是明家请的家庭医生。
明镜不说话,端起茶几上的清茶来喝。
“苏大夫来过了,说大小姐是肺热所致,开了清痰的西药,说先吃几颗试试。”阿诚小心翼翼地替明镜回着明楼的话。
“阿诚,你出去。我有话跟大少爷说。”明镜发话了。
“是。”阿诚应声。
“阿诚,你就在客厅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准到小客厅。”明楼吩咐着。
“是。”阿诚依旧应着,用眼角瞟了瞟明镜,明镜不做声,阿诚放心地躬身退下。他随手带上小客厅的门。
客厅里只剩下两姐弟,面对面,壁炉里火苗刺刺地响。
明镜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离开香港前,有人托我给你带的信。”
“谢谢。”明楼拿起大信封,上面用楷体写着“明楼兄启”四个字。楷体字,代表一切顺利,写兄启,代表“粉碎计划”正式启动。如写弟启,则代表暂停一切计划。
这种最原始的传统间谍做派,其实是最安全的。明楼拿出打火机来,点燃了,就在明镜面前直接焚毁了那封信。
“你都不拆吗?”明镜不动声色地问。
“姐姐不是已经替我拆看过了吗?”明楼不愠不火地答。
“你在我面前炫耀什么?炫耀你手段高明?”
“不敢。”明楼带了几分含蓄地笑,“大姐叫我回来,一定不是单纯为了这封空白信件。您有什么事,不妨开门见山。”
明镜冷冷地一笑,说:“明长官不愧是明长官,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既然这样,我就直言无碍了。我想借你的东风,搭上一班顺风车。”
好戏终于开场了。明楼想。
只不过,这一次唱的不是“借东风”,而是“草船借箭”。
明楼伸手替明镜斟茶,说:“此次参加‘和平大会’的专员们,的确要乘坐一趟专列从上海至南京。不过,这趟专列的安全保卫工作,已经升至绝密等级。除了参会人员、日本宪兵,以及特工组成的安保人员,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算是警告?”
“不,忠告!网已经撒开了,所有局面和情势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控制的。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旅程,一辆开往‘死亡’的末班车。这班顺风车,您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这是我给您的最终答案。除此之外,我不得不佩服大姐您的情报来源,的确可靠,而且有效率。”
“我只需要两张车票而已,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两张车票,足以把我和你送上断头台!”明楼声音不重,但是话说得很重。
“你是怕我暴露了,你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对,不是怕您暴露,是铁定暴露!”明楼说,“我自己撒下的网,布下的局,我最清楚,它的软肋在哪里,它的厉害在哪里。从车票上做文章,铁定死得很难看。”
“看起来,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我们要换一个方式谈。”明镜站起来。
“姐姐!”明楼拉住她,“我们必须得谈!”
“谈什么?”
“我有求于您!请您坐下。”明楼说。
仿佛一场对立营垒间的折中,明楼言辞恳切,不似惺惺作态。明镜忍了气,倒想听他说什么,于是重新坐下。
“大姐,您只是一个怀着自由、民主、平等,甚至不惜以暴力革命的手段,以期实现你学生时代的共产主义理想的人,不,不是理想,是梦想。大姐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梦想革命家,或者说是冒险家,对,冒险家更为形象。”
明镜不说话,通常她不说话了,明楼就不敢吭声了。可是,这一次明楼像是有备而来,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说:“炸毁一辆满载侵略者及汉奸的专列,需要的是精明的安排、智慧的指挥,而绝对不是冒险。”
明镜的神态略有好转。
“大姐,首先,”明楼强调了一下,“首先,我们是一家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往亲近地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弟。其次,我们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共是同盟。现在是两党合作时期,我需要姐姐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樱花号’专列非炸不可,这个‘死亡’任务,您就交给我来部署、安排吧。”
明镜的面貌忽然变得安详和平静。
“你一直就很痛恨暴力革命。”她说。
“对。暴力是产生邪恶的根源。”明楼答。
“你一直认为每一个巴黎公社的成员都有罪。”
“不仅如此,我认为当时整个巴黎的社会,都有罪!没人不负罪!”
“你现在已经置身于血与火的中央了。”明镜的话充满了关心和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其实,姐姐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把一个学富五车的弟弟推到暴力的悬崖下。”
“大姐。”明楼走过来,走到明镜身边,近乎温驯地蹲下来,“大姐,我们互相珍惜鸟的羽毛,可是,我要告诉您的是,鸟已经快死了。”
明镜伸手抚摸着明楼清瘦的面颊。她忍住了自己心底的酸楚,说:“父亲临终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明楼就交给你了,你让他好好读书,做一个纯粹的学者。我答应了父亲,但我失言了。”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了明楼的手背上。
明楼单膝一屈,半跪下来,说:“姐姐,我向您保证,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回巴黎教书,做回自己,做一个本分、简单的学者。娶妻生子,好好生活,我答应您。只要我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明镜突然怒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明楼身子一倾。他顿悟,自己说了一句最不应该在明镜面前说的话。
“你必须活着!”明镜声音里有怒、有爱,“我下次再听到这种话,我就动家法。”
明楼低头,称:“是。”
“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明镜掏出丝帕抹掉泪花,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需要炸药。”话很简洁,很清楚,很具体。
“你说什么?”明镜站了起来,她走到壁灯下,冷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明楼也站起来,说:“我需要大姐为我提供炸药。”
“你不觉得荒唐吗?重庆政府连这点军费都要节约吗?”
“现在局势非常紧张,我们的炸药一时半会不能到位。我虽说是新政府的要员,可是不论我是明目张胆,还是拐弯抹角索取军火,都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是有军火,但是,我的军火不在上海。”
“正因为不在上海,我才找您。”
“什么意思?”
“我们的行动地点在苏州。”
“你放肆!”明镜发火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像一只猴子一样被人给耍了。至少在明楼面前是这样,她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他连她私藏军火的地点都一清二楚,幸亏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他要不姓“明”,明镜想着,自己的脑袋可能早已经搬家了。她情绪有些难以自控,倏地坐了回去。
“大姐息怒。明楼走到这一步,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还望大姐强者怜弱,富者慈悲。”这句话,似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得非常委婉。
明镜收敛怒容,看他下一步怎样做。
她没有想到,明楼居然对着她深深一鞠躬,说:“我代表重庆政府谢谢您。”
“逼我上梁山。”明镜说。
“恕我不敬。明楼当不起这一个‘逼’字,大姐您也当不起‘被迫’二字。此为国事!我等自当殚精竭虑,忠勇向前。自古以来,国事为重。”
明楼一语千钧,极有分量,姿态却极低。明楼垂首侍立,刻意将姿态低到尘埃中去。明镜第一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从口袋里掏出仓库钥匙,这把钥匙,她是从不肯离身的,她说:“好吧,我答应你。”她把钥匙搁在了茶几上。
“谢谢大姐。”明楼伸手来拿钥匙,明镜突然按住他的手,说:“有言在先,你要是敢骗我……”
“还是那句话,明楼愿……”他想说“死在姐姐枪口之下”,可是,他想到明镜打他的那一巴掌,把话吞回去了,说,“明楼任凭姐姐处置。”
明镜松开手。
明楼将钥匙揣进怀中。
“车票当真拿不到?”明镜犹不死心。
“决计拿不到。”
“你们的人怎么上去?”
“我只提供行车路线,开车时间及到站时间,其余的工作,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该问的。”明楼很明确地暗示了明镜,他只能提供路线及发车、到站时间。
“那好,我们也需要一份同样的专列行程表。你不会拒绝吧?”
“当然,乐意效劳。”明楼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密写信封交给明镜,明镜真是被他给弄得心口发闷,气得有苦难言。
“你可真够有心的。”明镜挖苦他一句,啪地收了信封。
“小弟从没有一枝独秀的野心。”
“好,骂得好。”明镜说。
明楼目的达到,却胆怯了,赔了笑,说:“姐姐大量,总归要心疼弟弟。”
明镜说:“我倒想心疼来着,就怕农夫遇见蛇,到头来反被蛇咬一口。”明镜提到“蛇”字,明楼的脸色很奇怪,他无奈地笑笑。
明镜拿着那一个密写信封,说了一句:“苏州?不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就送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