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嫂子,你放心吧,总在我身上!”玉昆似乎大有把握地说。
哪知他这一走也就失了踪迹,湘绮等了他一年多,还是音信杳然。她本来是决心不回南方去的,但这一年夏天,他哥哥终于来了个急电,告诉她父亲病危,千万在一星期内赶到上海去。虽然她心里还疑惑这是她哥哥弄的机关,存心要骗她回去,可是她想自己已访寻了三年多,秋海棠父女俩还是一些消息也没有,而且她和她父亲哥哥两个人,也的确已分别得很久了,照理应该去望望他们,不管父亲是否真正有病,走一趟总是应该的。
于是她便从北平匆匆赶到了上海。她哥哥裕华特地上车站来候她,兄妹俩一见面,彼此都几乎不相识;因为湘绮已比十年前憔悴了许多,而裕华反因事业顺利,调养得法的缘故,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完全不是从前那种痨病鬼式的姿态了。
“你来得好,爸爸也许还能和你说两句话咧!”才走出车站,裕华便皱着眉头向她说。
湘绮这才知道所谓父亲病危的话,实在不是她哥哥所捏造的,心里不觉又是一阵伤痛;可惜她自己不是一个起死回生的仙人,虽然已到了老父的跟前,也没法挽救他的生命,不到两天,罗老先生便故世了。
依湘绮自己的主张,原想仍回北平去,但她哥哥裕华却执意不放。
“二妹,现在爸爸已故世了,咱们一家人就剩下我跟你两个,为什么大家一定还要分离呢?”裕华很沉痛地说,脸上充分流露着一种寻常生意人所罕有的热情。
同时,裕华的妻子近玉也分外的贤德,在她身上,竟丝毫找不到普通一般老板娘所常有的气派;她和湘绮虽还是初会,但同处了几天之后,便亲热得了不得,一听湘绮要回去,真比裕华还难受,忙使尽种种方法挽留。
湘绮本来也是—个富于情感的人,经不起他们贤伉俪三番两次的竭诚挽留,便只得答应了,三四十天以后,裕华所派的一个伙计已从北平回来,给湘绮把所有的东西全收拾好运回,并且还带给她好几封熟人所写的信.但不幸的是在这些信里头,依旧看不到一些关于秋海棠父女俩的消息。
“除非在梦里再能见到他们了!”湘绮握着一颗破碎的心,暗暗这样想。
然而她哥哥款待她真不错,一方面裕华所做的买卖也一天好似一天,到得上海响起炮声来的时候,他已是一个拥资数十万的大商人了。在他所盖的那幢小洋房里,湘绮也占到了一间面积很宽大,陈设很富丽的屋子;每个下人都姑太太长,姑太太短地趋奉着她,连裕华的儿子少华,也给他父亲教导得对湘绮恭敬万分,无论什么时候打外面回来,第一个总是先叫“姑妈”。
这几年工夫里,湘绮在物质上是得到了和袁家不相上下的享受,而在精神上,更得到了失去情人爱女以后所久未获得的慰藉,不知不觉间,倒使湘绮的身子比先前康健了许多。
因为闲的时候太多,而她自己又没有兴致走出去找什么消遣,所以打她到上海的第一年起,便自动把督教少华的责任,代替她哥嫂肩负了起来。
少华是裕华在婚后第一年中便生下的独生子,夫妇俩当然都很钟爱,但幸运的是这孩子的本性非常忠厚,父母尽管钟爱,家里的境况尽管一天天的富丽起来,他倒还不曾变到一个绣花枕头的境地。湘绮一看见他便觉得并不可厌,虽然他长得并不像上海一般标准小白脸那样的娇嫩,但眉目间却自有一种英秀之气,他在学堂里虽然并不能考到第一第二,可是分数平均总在及格以上。当湘绮指导着他在家里温习功课的时候,还发觉他的悟性非常的高,任何一种东西,教一遍便立刻就能领会了;因此,从初中一年级起,直至高中毕业,湘绮一直很认真地,很愉快地做着他的家庭教师。
“下半年你要进大学去了,以后的功课我可不会教了!”某一天晚上,湘绮在进晚餐的时候,看着这一个逐年长大,几乎长得已比她自己高的青年人,这样很随便地说。
“不,我还是每天要向姑妈求教的!”少华显出怪依恋的样子说。
不等湘绮再说什么话,裕华的妻子已插嘴上来了。
16、青春之火(2)
“二妹,快别呕他了!这孩子的心眼里,简直把你看得比他老子还高咧!”她一路说,一路便仰起着头,格格地笑着;胖胖的圆脸上,每一方的肌肉都笑得皱起来了。
“可惜咱们就生他一个,不然我早就打算把他送给你当儿子了!”
说得裕华和湘绮也一齐笑出来了。
但湘绮是只笑了一笑便收住的,因为她马上就连想到了自己的爱女——梅宝。
“假使他父女俩都在这儿的话,我们一家的快乐,也就不输于他们一家了!”她暗暗这样想,于是脸上的笑容便完全消失了。
“姑妈,你看我应该读工科呢,还是读法科的好?”少华一瞧见湘绮的脸色,便很乖巧地想出了别一个问题来,打算把湘绮的心事逗开去,因为湘绮南来以后,虽然从不曾把自己心里的苦闷告诉过谁,但少华从她平日的神态上观察,已发觉他这一位姑母的内心上,必有极大的隐痛深深地埋藏着。
“那要问你爸爸,”湘绮勉强堆出笑回答。
“快别问我!”裕华放下了手里的饭碗说,“我对于学堂里的事一点都不知道,二妹,还是你替他决定吧!纵然他不能给你当儿子,至少已经跟干儿子一样了!”
桌子上又是一阵哄笑。
但湘绮倒并不愿意把少华当干儿子,她想把他当做另外一种最亲热的小辈——少华只仅仅比梅宝小一岁啊!
“假使我能够把梅宝找回来的话,这里一家的人有谁会不爱她啊?也许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来了,那时……”一种中年妇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时在湘绮的脑海里浮沉着,然而可怜的是她自己还始终不知道梅宝在何处咧!
因为梅宝没有着落,她那一个幻想的发展便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完全停顿了,只是她对于少华的一切,却依旧非常关心,虽然大学里的功课已不是她所能指导的了,但逢到少华在家的时候,她总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论学校里的事。而少华也因自己的父亲太过市侩气,全不懂得学问是怎么一回事的缘故,觉得一到家里,就只有他姑母一个人还可以谈谈,因此不仅湘绮所询问的一切,他总肯从实回答,便是湘绮所没有问到的事,他也往往主动地会告诉她。例如他跟哪一个同学最知己,上礼拜天在哪一家影戏院里看戏等等,都会一古脑儿地说出来,绝对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样的隐讳。
湘绮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时候也顺势利导的劝告几句,但说得总是很温婉,使少华听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地大骂更愿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地流过去,不觉又是春天了。
因为战事的影响,上海有许多学堂都进入了畸形状态,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两三家联合使用的,地点则十有九在闹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场做贴邻。学生上课的时间,普通都分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课,闲的时候倒占了大半;而同时,娱乐事业却在上海大大的兴旺起来,几乎已到三步一酒楼,五步一舞场的境地。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便有许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学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项兼差——高等游民!
这些游民们凡在上午有课的,便在下午挟着洋装书,走进舞场或电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课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话,那么玩的时间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尽可高卧,家庭方面虽然看了多少觉得有些不顺眼,可是老爷太太都忙着在囤货,买美金票,孩子的事怎么会有工夫去问?反正有横财可发,儿女读书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风气很快地就像传染病似的散播开来了,罗少华也是一个血气未定的青年,环境既不允许他和其余的一般人隔离,最后当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头脑倒还清楚,玩尽管玩,迷恋却还不曾迷恋,直到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遇见梅宝的一晚,心才开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场里看到那些腰细得像水蛇一样,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样的舞女时,心也未尝不上上下下地狂跳着,但那只是一种欲,当他一走出舞场的大门,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之后,心便立刻宁静了。
“这是一种,小瓶上标得很清楚,怎么可以不顾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这样自己警戒着。
但他一瞧见梅宝,却就觉得这决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朴素的服装,天然秀丽的面貌,温文而庄重的举止,没有一点不使少华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话,那么除掉真正的法兰西香槟,便没有别的可以比拟了!
最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几分像他自己家里的姑妈?
然而他回家之后,当然不敢就向湘绮说,只在暗地里特别多看了她几眼,结果是越看越像。于是他心里便觉得格外的兴奋了。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在闲谈的时候说过几次,他姑妈是从前天津女子师范的一朵校花,长得又好看,读书又聪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后为了要救他父亲的痨病起见,看在钱的份上,才嫁了一位军阀,后来几乎个个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够得到一个长得像姑妈一样好看的女子做终身伴侣,爸爸跟妈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呢?而姑妈也必然免不掉要吓一大跳,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寿荣华菜馆里回来的一晚,少华足足在枕上胡思乱想地闹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两个同学既替那卖唱的少女解过一次围,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见时,必然就能很容易地亲热起来了。
哪知他独自上寿荣华去连等了两晚,都不曾等到梅宝的影子,别的卖唱的姑娘尽有,却始终不见那两老两小的一群,他的脸又嫩,几次想向那些茶房询问,总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