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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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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台下便起了一阵怪叫;这家伙心里一高兴,竟又沿着台口,从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鸭赴水”。接着,第四个出场,当然也翻得同样火爆,使秋海棠看在眼里,好生懊悔自己太孟浪,不该不自量力地混进红舞台来吃这一碗武行饭了。

可是来是已经来了,而且人已到了上场门口,他总不能临时退下去啊!

还亏他以前常跟赵玉昆在一起,虎跳翻得很好,当时便一发狠,咬着牙齿,一路翻出去,最初五六个,果然翻得很快很圆,差不多跟风车一样,台下也有不少人叫好。

无奈这一张台的面积太大了,而他自己的年龄和体格,也真不宜再使这样的猛劲,好容易翻到台口边,一个头晕,便在地毯上摔了一跤。不用说,台下自然是一阵倒好,还夹着许多极难听的喧笑声,要不是他脸上抹着彩,真可以使他没有勇气再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作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的“真才实学”也已清清楚楚地试出来了,台上的几个武行和张银财自己,见了他便个个向他歪嘴吐舌地做鬼脸,在用家伙对打的时候,他的背上和腿上,至少给他们用力戳了几十下。

14、打英雄的生活(3)

汗像夏天的雨一样地倾泻下来,秋海棠卸装的时候,差不多浑身全湿透了。

“老王,你瞧新来的那个家伙多可怜,给你们今儿这么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脸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咧!”一个唱小花脸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武行说。

那武行却只是干笑了一笑。

秋海棠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哭过,脸上淌的应该全是汗水,怎么人家会当是眼泪呢?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暗暗举起手来,在眼凹里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湿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了!

但当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栈以后,他却绝对没有再淌过一滴泪水,反装着欢天喜地的模样,把梅宝替他预备下的一碗汤面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缘倒还不错,同行对我都是挺和气的,很愿意照应。”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着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宝说,“只是在上海唱戏的人,出了台都爱冒上,我荒了这么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觉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梅宝随口这样说。

“只怕不容易吧!”未来的隐忧,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头上,他嘴里尽管不肯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这一想当然很对!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没有好转,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剧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张银财的心意,知道他已错认秋海棠是自己介绍的人,所以存心这样捣乱。然而他自己总究是武管事,张银财不过是一个武行头,彼此向来又有一些怨仇,他当然不能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去说好话。

这一晚,他只得先把肖吉清第一天所嘱咐的话,以及这三天来那些武行如何玩弄秋海棠的情形,一起去说给红舞台的一位正梁武生听;他知道这个人的资格很老,在上海又有相当势力,张银财平日那样凶横,见了他也不由不低头,只消他肯说一句话,这个误会便立刻可以解除,而秋海棠也就不致再夹在里头受许多闲气了。

那人听了这武管事的话,果然也很不平,当晚散戏的时候,便着实数说了张银财几句。

这样张银财才明白秋海棠是小老板介绍的人,心里也不由十分后悔,从此对待秋海棠便和气了许多;他手下的那些武行不用说,都是看着他的颜色行事的,他跟秋海棠一和气,别人也就不再侮弄他了。

可是这一来,也仅仅解除了秋海棠一半的痛苦,对于每天大摔大打的一场,他的体力却还是不济,尤其是打到结束的时候,全体武行照例要翻一套“扒虎船”,二三十个人像滚元宝似的在台上翻着,动作都非常的快,稍微迟一些,便容易压到别人身上去,或者给别人压住;而且只要一个人出了岔子,其余的人马上都要受到影响,跟着台下就有一阵震天价的倒好起来了。

“四哥,对不起,请你多照应!”“王老板,是我的不好,你老千万别生气!”每天晚上,秋海棠几乎总要向各人陪小心,认不是;有时候还得把自己的点心钱省下三四天来,买些糕饼香烟,分给他那些同行们吃,借以表示他心里的感激。

然而这些人也只能做到不倾轧他的地步,此外便爱莫能助了!

眨眼又逢到礼拜天了,礼拜天,戏院子里是照例要唱日夜两场的,虽然白天唱的是老戏,武场没有像本戏那样的剧烈;但,不巧得很,这红舞台里除了那正梁武生以外,还有三四个很有名的武生,所以唱老戏的日子,武戏至少总要排三出或四出,经不起中间加一出《拿高登》 或《恶虎村》一类的重头戏,当武行的人也就够累了。

“张老板,今儿想恳求你帮一个忙!”日戏停锣的时候,秋海棠独自走到张银财面前去,小心下气地说,“方才唱到《四杰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头晕,晚上能不能告一天假,让我回去歇息歇息?”

张银财的一对金鱼眼先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瞧你这模样也真可怜,不过今晚太不凑巧,已有两个人告了假,你要休息也只能等到明天了!”他一面打墙上取下一顶呢帽来,向自己头上套去;一面又特别找上了一句好话。“既然这样,回头翻扒虎船的时候,你别上去就是啦!”

这当然已算得是天大的恩典了。

秋海棠一面连连地点头,一面却又禁不住咳嗽大作起来。

这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天又不冷,晚上又不曾受过寒。忽然平白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很凶,晚上从戏院子里回去,头才靠到枕上,喉咙里的气便不顺了,至少要咳半个多钟头,才能勉强睡熟。但睡到早上八九点钟,又得给支气管里闷着的那股浊气闹醒了,使他呛得在床上躺不住,无论精神是怎样的疲倦,也不能不挣扎着爬起来。

“爸爸,还是找个大夫瞧瞧吧!”梅宝已不知道对他说过几次了,而且还听着别的同居人的指导,给她父亲做过几次杏酩汤和冰糖炖生梨一类的止咳药物,只是秋海棠吃了下去,并没有发生作用。

“不妨事的,过几天就会慢慢的好了!”秋海棠总是这样回答,“你听,炮声一天比一天的响了,人家从那边逃出来的连饭也没有吃,咱们倒还想吃药?梅宝,咳嗽是小病,你不用给我操心。”

在中国,一般没有医学常识的人总是把咳嗽认做流行性感冒的,直到咳的时间太长久了,病人的精神一天一天地萎顿下去,大家才说“这是痨病”,起初的时候,简直没有人注意。

现在,秋海棠也就犯了这个毛病,他虽然觉得咳嗽的时候非常吃力,而且体温似乎比平常高一些,都是以前因受感冒而咳嗽的时候所投有的症象;但为了生活的压迫和经济的困难,使他实在不敢贸然地踏进医生家的大门去。

几天来,他总在嘴里衔着一块冰糖,因为唯有这个方法,可以使他咳嗽得好一些。

这天傍晚,他向张银财告假没有邀准以后,便勉强曳着疲倦的身子,沿着长浜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快要走到一个转角上的时候,突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路扭打一路追逐,谁也没有留神到他,待他自己想避让已经来不及了。

那第一个人侧着脸,亡命地奔,心完全注意在后面那个人的身上,一下正好和秋海棠撞个结实;那第二个人也没有注意到他所追逐的人的背后还有一个不相干的旁人,瞧他脚步一慢,便立刻扑上来扭打,任凭秋海棠闪躲得怎样快,终于被撞得仰面摔了一跤。

这一跤在平时原不妨,但今天他已在舞台上累得筋疲力竭了,同时喉咙里还在不停地咳嗽,一摔下去,他就觉得腰间和胸口都痛得非常难受,足足费了四五分钟的工夫才能爬起来。

那两个闯祸的家伙却还在人行道上扭打着,秋海棠只能苦着脸,看了他们一眼,自知挨不起他们的老拳,只能默默地走了。

回到家里,梅宝已给他端整下一餐比较丰盛的晚饭了。

“爸爸,你的脸色很不好,今儿大概太累了?”梅宝瞧他神气非常疲乏,咳嗽又加重了许多,吃东西一点不上劲,心里便老大焦虑起来。

秋海棠喝着碗里的汤,微微向她点了点头。

“那么告一天假吧,晚上不要去了!”梅宝哽咽着说。

“不妨事的,”秋海棠在他女儿面前,差不多每次总要用这一句口头禅。“今儿那个武行头……”说到这里,他知道已错了词句,便来不及地改正,“……那个管事的已经答应我只唱一场戏,不到十点钟就可以回来了。”

亏得梅宝没有正式踏进过戏院子,不懂得这些名称,因此竟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漏洞来。

“难道不去就不成吗?”

“不妨事的,唱一场总还对付得过去。”他不住地咳嗽着说,“好在明儿就可以休息了。”

依他自己想,只要不加入最后一场的“扒虎船”,总还不致就妨事,所以不但他一再告诉梅宝不妨事,连他自己心里,也以为不妨事。

那知后来所发生的事竟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大开打一起手,他们八个武行,照例总得打上场门里翻出去。现在那几个同行尽管不再啃他了,可是规矩上不能少的一些交代,大家却也不能为了他而特别减省;每个人出去,还是大翻小翻,前提后提,很认真地表演了一大套。

秋海棠含着两块冰糖,站在第四个人的背后,心出乎意外地狂跳起来,而且连连咳嗽,冰糖已例外地失了功效。

他也开始忧虑今儿自己的体力要不济了。

轮到他出去,他原想多奔几步,再夹一个空心筋斗,这样至少可以省些力气;不料心一慌,主意乱了,一出去就用猛劲,身子足足翻了两三尺高,一跤摔下来,眼前立刻就变成漆黑,舌根上也忽然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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