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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来生,都不能再复相见了。
活了这么久,莫愁亲手埋葬过多少人,她都记不清了。她也曾撕心裂肺地痛过,她也曾咬牙切齿地怨过,祈祷过,唾骂过,诅咒过。慢慢地,她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看淡了别离。
可这一刻,她蜷缩在这扁舟之上,疼得蜷缩着身子,疼得喘不上气来。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颤栗着,如筛糠一般。
“求求你……求求你别死……”
孑然一身,于天地间,于万古中,任是谁不会委屈呢?常人生如蜉蝣,生死不过须臾,都可以靠时间来抚平伤痛。可时间对于莫愁是什么呢?时间如此慷慨,让她千回百世,细水长流。可时间又如此苛刻,每每留她一人对着孤坟青冢,死生长别。
疲惫,愤怒,哀怨,扭曲……痛苦百味如邪火一般炙烤着这孤独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莫愁生出急欲毁天灭地的万古长恨来,她想杀尽这世间生灵,想烧死苟活的自己,想给天捅个窟窿问一句,“我他妈做错了什么!”
可入骨之恨万般,又缘何起,归于谁呢?即便造化弄人,让她生而为怪胎,可终究让她与谢清明阴阳两隔的人,是她自己。总以为还有时间,总以为未来可期,总以为万事有明日,总以为还来得及。生生死死于她自己而言,是那么微末而没有意义,于是她放纵,她侥幸,她蹉跎,于是真真切切地又一次错过。
生而为人,终有一别,莫愁是知道的。即便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未来某个始料未及的时刻。可回忆像塞北朔风一般不由分说地灌进她的脑海,她寻觅着,捡择着,竟发现自己对谢清明甚至连个好脸色都鲜少给过。
她纵容着阴翳紧紧包裹她的四肢百骸,纵容着心神条分缕析地罗列着谢清明和她的过往。他的笑容,他的执拗,他的青涩,他有力的大手,他身上的檀香味,他带给她的愤怒,愉悦,痛苦,忧怖,他的种种……那细枝末节的点点滴滴揉碎了,捏烂了,混进这无边黑夜里,像一只潜藏万年的怨灵,贪婪地吞噬着莫愁最后的一丝心性。
终于,爱恨嗔痴都没了支点,像油尽灯枯的火把,连扑腾一下的心气都没了,融进了这漫漫无尽的黯淡里。
树叶随波逐流,莫愁心灰意冷地躺在上面。她知道,或许会很久,或许就一瞬,她就会见到幻境中的那个人。缠绵入骨的寒冷像被一寸寸剥离一般,莫愁的四肢开始有了知觉,可毫无生欲的她安静地蜷缩着,毫无舒展一下的兴致。
第一次,她连那无比依恋的幻梦人,都不想再见了。
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捧起水中竹叶,如同捧着的是冰丝蝉翼,唯恐一个不周,损伤分毫。
那是她无数次于幻境中相逢的身影,如今几万倍大于她的身形,轻轻捧着她孱弱的灵魂。如雪域峰巅的猛虎,轻柔细嗅着蔷薇。
忽然,那山峦般的身影消失不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姿轻盈玉立地落在承载莫愁的一叶扁舟上。万丈星河托起莫愁与来人,他依然薄雾覆面,辨不得五官,只悠悠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声音依然柔和低沉,“我拉你起来。”
莫愁愣了一秒,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温暖而柔软。
“你很伤心,因为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莫愁点头。
幻梦人未作声,只是挥了挥手,一直笼罩在他面前的薄雾被风抽丝剥茧地吹开,一双掩在浓密睫毛里深邃的眼眸于辰星中乍现,丝毫掩盖不了其光芒。
而后,是眼角的鱼尾纹,高挺的鼻梁,微陷的双腮,紧实的咬肌,薄而带红的唇……
这斧凿刀刻般的面容上扯出勾魂夺魄般的微笑,猎猎灼人。
“谢清明……”
莫愁的双眼像被点燃了的火苗,于旷野长夜里跳跃着,翻腾着无限的期冀,她一步步靠近那张熟悉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仿佛要溺毙其中,哪怕明知是幻象,依然甘之如饴地沉沦其中,但愿长醉不复醒。
良久,她的目光再次碰到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在那深色的瞳仁里看见惶惶怯怯的自己。终于,希望的火苗再一次熄灭了,她落寞地叹道,“即便你变成他的样子,你依然不是他。”
“谢清明”的脸上浮起诡异的一笑,他不疾不徐地道,“可‘我’站在你面前了,你不应该高兴么?”
莫愁依然沉溺在自己乍起乍落的心绪上,被人这么一问,恍然一愣,自己呼天抢地的悲痛,究竟是顾影自怜般地为自己的凄惨遭遇抱不平,还是真的为谢清明的死感到痛心?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心一个明确的答案,“谢清明”脸上的戏谑消失了,真的换做了往日里惯有的肃清之色,郑重地道,“所以你明白,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莫愁点了点头,“你还是变回去吧,我失去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个色相。”
男人轻笑,薄雾又一点点汇聚在眼前,彩云遮月般渐渐覆住脸颊,慢慢地,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星河倒转,扁舟逆流,幻境中的景象一样样在消散,那男人抬手,轻轻扶过莫愁的头,指缝间都仿佛充溢着无尽的宠溺,“你还是不懂,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幻境与幻境人一同分崩离析,莫愁感觉双脚双腿犹如万蚁爬过一般酸痛麻木,真实世界的触感一点点清晰起来,可幻境里轻柔的话语依然萦绕在莫愁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莫愁猛地睁开双眼,天地万物依然倒立着,她突然明白了幻境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她艰难地扭过头,看见树下女子依然像一只鹌鹑一般捧着脑袋战栗着,口中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可桃木人已经一脸茫然地与吊在绳子上的莫愁对视着,周身根本什么都没有,怨灵,黑雾,尸身,血肉……什么都没有。
原来今晚所历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幻境这种东西,即便虚无缥缈,也绝不是凭空而生的。就像方才昏迷时所梦的“谢清明”,也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莫愁脑海里的人,否则幻境人是虚构不出来的。
所以即便施咒者道法再强,人也不会被困在自己根本不信的幻境中。
今晚的打斗亦是如此。因为挖坟掘墓,因为夜半三更,莫愁也好,谢清明也好,扮鬼的女子也好,理所当然觉得此时此地阴气重,易有魑魅横行。于是施法之人就有了可乘之机,他所描述的幻象也就能杀人于无形。
其实仔细思量,今晚情境一幕一幕,虽然阴森恐怖,却从未有实质性的伤人之举。树下女子唯一受的伤,也是桃木人把她撞到树上导致的。而她血流成河,是自己捅的。
这幻境本身根本没有杀伤力,只是迷惑心智,让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如今莫愁已然识破骗局,幻境自然也就困不住她了。而桃木人不过她的心性所化,她不被蛊惑,桃木人自然也就清醒起来。
莫愁突然眼眶一酸,倒不是劫后余生的窃喜,而是心底生出一丝希望,也就是说,谢清明还有可能活着。
如若往常,她的理智是不会让她无端生出侥幸来的。可如今绝境里晃荡一遭,莫愁深知自己需要这么一丝光亮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她的声音都开始抖起来,对桃木人道,“还不放我下来!”
桃木人一脸茫然,它只是个人偶,为驱邪震祟而生,行事不过出于杀伐本能,它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该如何把莫愁放下来。
莫愁聚起一股怒气,道,“杀了那条绳子。”
果然,一道寒光闪过,桃木人手起刀落,绳子应声而断,莫愁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半晌,莫愁才艰难地爬起来朝白衣女子走去,干脆利落地在她的后脖颈处一掐,女子登时晕了过去。
第32章 婚约
谢清明呼哧带喘地爬上了一棵合抱之木的树杈上; 把自己隐匿在层层树叶之中; 借着活人唯一的速度优势率先占领有利地形; 居高临下地睨着树下成群杀来的行尸走肉。
吱吱嘎嘎的骨缝摩擦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偶有几具身手较为敏捷的走尸已然到达树下; 尖锐的指骨挠着干瘪的树皮; 谢清明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饶是合抱之木根深蒂固; 树叶也被晃动得簌簌直响。谢清明脚下开始发虚,像无根浮萍飘摇于风雨之中; 荡过来; 荡过去。
一具身形较为高大的骨架终于脱颖而出; 身残志坚地摆脱无肌肉牵引的缺陷束缚; 扒着老树纵横的纹路妄图向上攀援,被谢清明一剑劈中了头盖骨; 登时散了架子。
谢清明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走尸被吸引而来; 他虽占据着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但理智告诉他想要安稳脱身; 近乎是不可能的。
拖延时间罢了,这也是他的本意,给莫愁争取更多的时间,她被救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如今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空当; 谢清明便自作多情地生出几分懊恼来。好端端地; 他把莫愁卷进来干什么?
谢清明心知肚明,莫愁不是个普通女孩,从以血救人; 到点符为咒,再到驱动傀儡,显而易见,她拥有着谢清明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或许自己不以肉身为饵,而是听她的吩咐,是更明智的选择。可生死关头来不及思量,本能的,谢清明不愿意让她再一次涉险。
其实他不能理解的力量有很多,譬如今晚经历的种种,都已然超出一个儒生所能相信的范畴。
没人告诉过谢清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是一遍遍灌输他未知生,焉知死。长久以来鬼怪之说在谢清明的脑海里就是山野村妇的闲谈之资罢了,真正的君子当修身济世,悯济苍生,不该想,也不该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骇人之说。
可如今,谢清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狭隘了,狭隘到不知,且不自知。他自诩博览群书,可仔细想来,尽是父母师长刻意筛选过的书籍。天下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