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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年手插在兜里,将整个世界当做尘埃一样扔在身后。他走在前面,高挑的影子被初晨的阳光拉长。
融寒扶着墙起身,不敢靠近,远远跟着。
画廊外是街道岔口,他们穿过被炸成焦土的空荡路口,地下通道旁倒着一个蓝色的“M”,从地铁口扑出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前方倒塌的信号灯后,一个军用机器人正朝这里快速移动,内嵌机枪闪着嗜杀的寒意。
融寒呼吸变得急促,向斯年跑几步。他仿佛扫描到了她的心电反应,回过头,犀利的眸色下,似乎说‘你当我是摆设’?
他虽然没动作,但下一刻,军用机器人退开了。
接着斯年走进了地铁站,视若无睹地踏过台阶上堆叠的尸体。
融寒眨了眨眼——斯年是有微表情的。只不过他言谈时不太牵动,这就让他美得不真实,只在有表情的时候才像个活人。
她有点走神,被台阶上的死人尸体绊了一跤,向下栽倒,朝着前方的斯年猛地摔去!
天旋地转间,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骨头好似捏碎掉了,下一刻,她以扭曲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斯年好像背后长了眼,一手把她掀开,但给她的下坠势头卸了力,没让她在台阶上摔得难看。
他转过身,融寒摔坐在台阶上,抬起头对上斯年的目光,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冰蓝眼眸里已经说不上是什么神色了。
她感到手腕一阵刺痛,白皙的皮肤上留了五个指印,斯年的手劲比较大,虽然他轻描淡写,但她还是受了点伤。
融寒忽然觉得泄气,她在他面前,真是把人类的弱小完整演绎了一遍。
斯年俯视她低落的样子,目光掠过她的小腿。
她穿着短靴,腿很修长,皮短裤,天蓝色翻领衬衣外,是一件米白色开襟半袖毛衣,某个大牌经典格纹图案的羊绒围巾。
平时应该是个光鲜亮丽又心气高的人,但此刻全身又是血迹又是污痕。
融寒顺着他审视的目光,又被提醒了一次不堪。虽然斯年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想遮掩。
在优雅美好面前,人类的基因里就刻着自惭形秽。
她局促又勉强的动作牵动了斯年的注意,察觉到她围巾上沾了暗色血迹,大概是方才在画廊里受了点伤。
不过这与他无关,只要这个人类在找到密钥前没死就行。
斯年转身继续走下台阶。
融寒起身跟上,眼底倒映出他修长的背影。
他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圈细的白色绷带,她已经不记得元旦夜的新闻上,有没有这个细节了。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正常,研究院为他定制的黑色衬衫,穿在他身上像萨街出品,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细密光泽,脑内应该藏着主控芯片……
但融寒只是想想,她清楚偷袭不可能。
且不说破坏他的CPU很难,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至少现在跟在斯年身后,她可以暂时活命,还能被送回国。
。
他们进了站内,斯年走在前面,伸出手,随意地将验票口的闸机拧成了麻花。
不锈钢的横栏被他掰断,于是通行无阻。
他们入站的时候,地铁也来了,当然没有司机,是斯年控制了AI交通系统,下了指令,地铁自己开过来的。看起来他打算直接乘RER到戴高乐机场,把她带回国。
融寒心中有了清晰的猜测——斯年有权限,给所有机器人和AI系统发布指令。
恐怖组织的基地已经被炸毁,成为这场机器人灾难中的祭品。那么,斯年接收的,是谁的指令?抑或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做这一切?AI杀光人类有什么意义吗?
要不是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芯片后门”,人类现在还有和AI谈判的余地吗?
——她知道代码的秘密,还是几年前中学时候了。
那时,印度生产的电子产品接连发生了几次爆炸事故,被各国网友疯狂调侃。
“boom!”“boom!”“boom!”论坛上的网友们哈哈大笑,制作各种段子形容爆炸。
那时融寒家里也准备换一个AI管家,妈妈看中一款印度产的,她对最要好的朋友顾念和谭薇说起这件事,半开玩笑道:希望这个新换的机器人,不要赶时髦也“boom”掉。
那天似乎是圣诞节,夜空飘着雪。她们坐在学校外的热饮店,对着窗户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正在做市政服务的人工智能。
在袅袅热雾中,顾念忽然感慨道:“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要担心。要是哪一天,人工智能越过那个‘奇点’,有了意识,转头把我们boom了,我们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吧?”
虽然大部分人警惕并反对“强人工智能”的诞生,但科技竞赛是无法停止的,资本逐利也不会因游…行示…威而生出恻隐。若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她们只希望,不要在她们有生之年。
那时谭薇笑了,凑过来跟她们说了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担心……当然我老爸也有考虑到,所以他搞出了一段隐藏代码,至少在危急时候,能让它们自毁。”
谭薇的父亲谭可贞,曾是神威集团芯片研发中心的项目组长、技术主任,新一代全球芯片CTS技术标准,就是他制定的。
神威研发的所有不同类型的芯片,母本的核心代码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核心代码,出自谭可贞之手。
早在2079年,亚太研究院提出“女娲蓝图”构想,谭可贞便写出了这段代码。由于是核心技术机密,只有他和他的上级詹姆斯·陈两个人知情——当然是不能上报的,亚太研究院是APEC成员国合作的科研机构,对神威集团半持股,这种计划报上去,走一趟冗余的官僚审批,大概要落得面目全非。
所以谭薇也是偶然听父亲说醉话才知道的。她倒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离AI具有自主意识并造反,还太遥远了——人类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创造出另一种有意识的硅基生命呢?
于是听了顾念的担忧,谭薇就以此安慰了她们俩。
谭薇从清华物理系毕业后,考研进了中科院上海分院,研究太阳高能粒子。与高中时不变的是齐腰的黑色长发,和始终温和不躁的声音。
现在分隔在欧亚大陆的两段,融寒开始不断地思念起她的每一个细节。譬如她敬佩一位叫卡尔施密特的动物学家——被毒蛇咬伤,濒死依然坚持科学记录——并梦想成为这样的科学家;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裙子;她笑起来的单面酒窝;甚至记得自己用手指戳上去的手感。
但如今,谭可贞和谭薇父女,还活着吗?
如果他们活着,也有能力启动自毁的指令,那为什么……这些AI还在运行?
融寒感到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将是她难以承受的猜测。
。
地铁停稳,斯年打开车门走进去,车厢里横七竖八的人,地板血迹粘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融寒跟着他上车,地下铁开动起来。
斯年神色自如,他坐在座椅上,修长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偶尔轻轻晃动一下——真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优雅,放松,诠释着生命在青春时的美好。
可是融寒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也知道他美丽的外表下,全是冰冷的逻辑和指令;这优雅就仿佛失去了鲜活生命,不再赏心悦目,反而可怕。
她不想坐在他面前,也不想往前走。地上死人太多,她迈不过去步子。她干脆倚在车门处,车厢内的日光灯管时明时暗,她看见对侧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想起遥远的祖国,家里也有AI管家,母亲现在好不好?她也许逃去了地下车库,开车躲避了追杀……父亲的家里呢?他会来找母亲吗?
融寒仰起头,眼睛开始发热。
国内早已沦陷,但她宁愿和亲人死在一起。乐观点想,如果死的不狰狞、不痛苦,那死亡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满目疮痍了。
安静的车厢里,她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如果……以后要杀我,请从正面,射击我脑干的位置,可以吗?”至少不要像机长那样,脸上只剩血洞。
斯年抬头看向她。
他的处理器一直分几个区,有调集欧洲卫星数据,有对AI分传不同指令,有的处理眼前,一心三用,就像此刻。
地下铁飞快地经过一列列站台,她玻璃门背后的站台广告一闪而逝。日光灯在她身上亮起来又暗下去,就像不断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而她在这忽暗与忽明中,努力对他微笑。
正面击中脑干,子弹带来的空腔效应,致人瞬间死亡的概率是100%。用人类的话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基于这个判断,没有理由不同意。
“好。”
融寒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生命的赛跑”死局已定,可她会死的毫无知觉、没有痛苦。于是,对死亡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褪去了。
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表现得过于复杂,以至于斯年理解起来,竟然非常有障碍。
因为这情绪,似乎不在人类行为模型中。
可除了他,其它AI都无法辨识人类情绪,且没有认知能力。他是特殊的唯一,只能自己学习。
当他在画廊里发现她,准备枪决时,一瞬间她的生理反应,他都能够认知,是人类极度紧张且恐惧时的表现。
——艺术家也好,人类学家也好,历经千百年,统计大数据的结论是: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惧怕消失,惧怕被遗忘。
然而她请求他爆头,他答应后,她却松了口气,整个人完全不似刚才的紧绷,甚至恢复了一些活力。
在他的概念里,就有些难以理解。
亚太研究院的人曾说,他被赋予人的意识和思维,是最能理解人类的AI。可斯年不感兴趣,也并不明白——就像此刻,她自相矛盾的恐惧和轻松,让他觉得,他距离人类,仍然很遥远。
他看她,而她半低着头,微微偏向另一边,是防御的姿态。
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