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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纪姜望着眼前的火堆,那夜里有轻柔的月光,远处的田埂上还燃着未烧尽火,一行黑色的烟雾腾向月光,阴冷而狰狞。
“他还好吗?”
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林舒由或许还要拿捏口吻。但是,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纪姜。她静静地望着火堆,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目光却仍是平宁的。
于是,林舒由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他拼命地再撑着,但是,我的药方中还差几味药,要等顾有悔……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我甚至不太确定,他撑布撑得过今夜。”
“你要信他,他一定等得到。”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眼前的火堆。
人的肉身是很孱弱。不管是归于烈火,还是归于黄土,都会随之化掉。就算是宋简这样的人,一生历经惊涛骇浪,百折不挠,最后,也抵布过这一堆烈焰啊。
“殿下,太晚了,您还是去歇歇吧。”
她摇了摇头,却抬脚往那茅屋走去。
“殿下!”
“你放心,我不会进去,我就在这里外面靠一会儿。”
林舒由一时失语。暗淡的天幕上,只有月光透亮,利落地撒入涂村外无边的树海之中。人虽然在接连死望。鸟兽草木却在洪灾过后,拼命地生息,万事万物求生的气势迎面扑向他们面前的那团火堆。冥冥之中,似有神明注解一般,火焰腾窜起老高。
林舒由不由心惊。这或许,不是焚骨的火。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不远处的墙后去了。
纪姜靠着土墙慢慢地蹲下来。
墙面并布凉,恰和着她的体温。她索性以手撑地,撑开一双腿坐了下来。
月色清明。她仰起绀色的一双眼,望向晴空。
“下场”真是一个带着可惧预言性的词,尤其是从他那样一个智极的人口中说出来,纪姜将头靠在墙壁上,回想着那一日在宋家坟园中的,他对她说话的神情。
她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因此。她早已经流不出泪了,只剩下炙热的胸口,堵着一块久烧不灭的炭。
“纪姜……”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纪姜背脊一颤。
浑身如同被数千条看不见的丝绳陡然缠紧,她蜷缩起一双腿,不断地吞咽唾沫去忍住喉咙里地啜泣之声。继而蜷缩起双腿,将整个头都埋了进去。
“你哭了吗……纪姜。”
“没有……我没有哭。”
墙后人咳了一声:“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你根本就看不见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你啊……你身上很香。”
“你在说什么的,病得都要没命了,还敢胡说……”
墙后的那个声音虚弱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少会胡言乱语。我胡说,是不想你难过,以前吧……我总想你原谅我,总想着,我们还能在一起。现在……”
他顿了顿:“纪姜,我到情愿自己,白水河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打扰过你。这样啊……你就会和顾有悔,一起骂着,宋简,混蛋……”
她听不下去了。
“你不来找我,我就不会去找你了吗?青州那么远我都来了啊,宋简!”
墙后的人又是一阵呕心呕肺的咳嗽。
纪姜手足无措的站起来。
“宋简……你怎么样。”
“别怕,纪姜……我死不了。”
他似乎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来。
“纪姜……陪我下一盘棋吧。陪我……陪我再撑一会儿。”
“下棋?”
“嗯,记得吗?我在公主府中教过你的,四四落星位……”
“纪姜,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赢过你一回呢。这一局……”
他稍稍提起一丝声音:这一局不会再让临川公主了。”
输赢并不是他们彼此的执念,但纪姜和宋简都没有想过的是,此生宋简唯一赢过她的一盘棋,竟然是落在涂乡宁静的春夜之中。那一夜,她与他背对背,靠坐在茅屋内外,以口为子,以心为盘。
彻夜对弈。
此一局,她拼尽权力,却还是在中局惨败。
天边发白之时,墙后的人清算万最后一颗子。
“纪姜……为了赢你,当真舍不得死。”
第95章 转机
我们都是有所能, 有所不能。
生命里最复杂, 最龃龉,因而不敢面对的一半, 要交给头顶的苍天。我们头顶都一局星罗棋盘,看似每走一步都有的万千思绪了然于心。然而从一开始,就有气数天定。人不怕活得平庸混乱, 只怕活到慧极之处, 探到了人力所极的底,从而隐隐看见悬在明月清风间,讳莫如深谜底。
生, 老,病,死。
爱人的寿命,王朝的气数。
这些谜底, 遮着一层纱,散则如刀,要把人切碎。因此, 帝王手握人间权力之极,也要屈膝跪苍天。
墙后的人声音越来越细弱, 若游丝一般吐尽最后一个尾音,而后, 纪姜听到“咚”的一声,背后那隔墙而来余温,陡然消弥。
“宋简!”
墙后再也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
田中喧闹的焚尸之声, 皮肤和骨肉在火焰之中噼啪地炸响。青苗颓枯,遥远之处传来飘渺的歌颂之声,有人在唱《蒿里》。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声一声,几乎要压碎她和宋简一生不屈的骨。
晨间东风裹挟着未老而落得青叶穿过她的发间,纪姜抬起头来,东方的春阳从朝霞后破出,绚烂如梦。一墙之隔,她迎向这世上明媚的生,他在墙内,面向这世上,毫无道理公平可言,执着教人敬畏的死。
“宋简……”
她浑身瑟瑟发抖。
林舒由从田中赶来,见纪姜跪坐在墙边,来不及问什么,忙打开门锁走进去。
他是最理智的,他明白宋简能撑过昨夜那一晚,已经是个奇迹了。正如那田中挽歌所唱。“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人命不得少踟蹰。
林舒有由撑起宋简的身子,他的眼睛还半睁着,只是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宋大人,是林舒由无能……”
宋简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门外,那一半稀开的柴门外撒进一片明媚的春光来,山中遥远的樱花,被春风引来扣门。她轻柔衣裙一角拂在门边。此情此情景,落眼中,真似多年前公主府中的暮春时节。
“宋大人,你有话想说给我听吗?”
宋简渐渐收回目光。他半张开口,喉咙里吐出辛辣的气儿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张合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孱弱的气音。“告诉……顾有悔……一定要……带纪姜回帝京……还有……”
他仰起脖子来,终于从喉咙里拉扯出一丝声音,“帮我……照顾好她……”
林舒由无言以对。
“宋简!你这个混蛋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我顾有悔管不了你那位临川长公主。”
林舒由还不及回头,门已经被人一把撞开,顾有悔一身泥泞地跨了进来。
“林师兄,你要的药材我都带回来了,就放在前面院子里。”
说完他转而看向宋简:“她替你争回这么多时间,她现在还陪你撑着呢!你敢给我辜负她!”
林舒由忙扶着宋简躺平,站起身来道:“你这是真救命了。对了,南京城现在情况如何?”
顾有悔将手中的剑仍向一旁道:“那个唐幸有些本事,居然能压住梁有善良的意思,我听城里人说。守将周与安的老父亲老母亲都在涂乡,他自己也不肯这么快地焚村,因此,现在用城防为由拖着的,但是师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时间一长,天气再燥一点,周与安和唐幸压不住了,可能还是会走焚村这一步。所以,师兄,我们只能仰仗这个人。”
说着,他伸手指向宋简:“我出村的时候,查看过村前的情况,带着这些老弱病残我们根本出不了封村的路隘,只能从后面的荡山想不办法出去。但荡山是一个野山,后面根本没有山道。村里识得野路的年轻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一本老旧的山志,宋简精通水文地脉,又识得石样土壤,如今除了他,没人能看得懂荡山的山志,也没有人能把这些人都带出去。所以,师兄,你必须救他。”
说至此处,他话声一顿。“喂,说你呢,听到我说得没,这些村民拿命替你试药,楼鼎显和唐幸拿命在给你换时间。你若此时闭眼,不光对不住公主,也对不住他们这些人!”
宋简气若游丝,眼神中却还是含藏着一点柔和笑意。
然而他真的已将所有的精力尽皆耗尽了。只能轻轻地颔了颔下巴,算是回应少年的话。
林舒由道:“这几日我已有些眉目,你既带回了药材,我也就多了三分把握,你守好这些人。我这就去配药。”
山野沉寂。
屋中,顾有悔用火烤过后的刀子,一点一点拨开他手臂上的溃烂之处,与林舒由一道替他上药。院前,青娘点起药炉。顾仲濂靠在一颗矮松上摘选药材。风扣动门上的挂锁,一声一声,伶仃如天边慈悲的佛音。
纪姜立在那座茅屋前,沉默地宁向那一把锁。
这一辈子,他和宋简的天地都很大。
见过帝京城繁华,捧玩过青州干净的雪,也来过南方的杏花镇子,沐浴山中暖风和田间的温阳,看似波澜壮阔,但冥冥之中,仍有一把锁挂在悬在头顶,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
不过,这一切还是有福报。
顾有悔端着一盆血污的水推门出来。
纪姜的肩膀一怔,她忙别过身去。顾有悔将木盆放下,走到她身后。“你哭过了就哭过了,又不丢脸。放心,你不准他死,就算他被鬼差套上铁索,我也要替你把他拽回来。”
纪姜没有回头。
“你们为我们……牺牲太多了。”
顾有悔抱起手臂的,看向靠的矮松下的父亲,又看向炉火前佝偻着腰背的母亲。
“我也许是只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