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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元略微思索一番,才道:“昨日郑将军与张郎将带着手下在街上纵马,正好遇上了御史台一名御史,那御史看不过眼,上去拦着劝斥了几句。谁知郑将军竟随手挥了他一鞭,将他右臂打得鲜血淋漓。那些御史岂是好对付的角色,据说他找了几名同僚,准备一起参奏郑将军闹市纵马、仗势行凶之罪。郑将军好歹是您的表兄,又是因侯爷您大婚而回京,这件事若闹大了,只怕会把侯府一并牵连进去,侯爷要不然去劝劝郑将军,总得想个法子平息此事。”
萧渡听罢却咧嘴笑了起来,拊掌道:“打得好,我萧渡的兄弟岂能让人当街斥骂。那些什么御史只懂仗着笔杆子骂人,真到边关告急时,还不是靠我这些兄弟来卖命。就让那帮子言官只管上奏好了,就算闹到今上那里,也有我给他们担着。”
周总管未想到他竟会是如此反应,忍不住驳道:“如此行事,岂不是显得我们侯府仗势压人,落人口实。”
萧渡倾身过去,笑地厚颜无耻:“你倒是说说看,这权势如果不用来压人,要来又有何用。”
周总管被他说得噎住,脸上表情数度变化,终是压下腹中不满摇头告退。那刘忠早已等在门外,一见他出来,便苦着张脸请示道:“周总管,这菜单到底……”
周景元挥了挥手,没好气道:“没听见昨天老爷交代了,现在里面才是正经的侯爷,要办婚事得也是他,所以全按他说得办。”然后,这位在侯府呆了十几年的老人,摇头轻叹道:“好好的一棵苗子,为何会长成这幅模样,他再这么肆意妄为下去,只怕……”
此时,天边红日渐隐,黄昏已近,一阵微风卷起落叶,掩住了这声叹息,又一路迤逦远去,掀起左相夏明渊衣袍一角。
夏明渊一身靛蓝杭绸直缀,负手走上游廊,李嬷嬷远远见他走来,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殷勤道:“老爷可来了,小姐早就备下了您爱吃的酒菜,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夏明渊正撩袍跨入门槛,闻言奇怪地回了回头,随后又未发一言地朝内行去。一进门果然见到桌上摆着几盘自己平日爱吃的小菜,元夕正一脸拘谨地坐在桌案旁,一见夏明渊进来,连忙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屈膝行礼。
夏明渊见元夕的表情透着畏惧和生疏,心中五味杂陈,坐下来淡淡道:“只有你我父女二人,不必拘礼。”他又盯着元夕望了望,问道:“要我来陪你吃餐饭,就是你的心愿?”
元夕连忙点了点头,又执箸为夏明渊布菜,她从未与爹爹像这样独处过,此刻只觉得紧张又有些雀跃,见夏明渊还盯着她,似乎再等一个答案,于是低头轻声道:“因为从小到大,爹爹从来没单独陪我吃过饭,只怕出嫁后更是没有机会了,所以……”
夏明渊心中一震,元夕的眼神黯了黯,想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单独和爹爹说话的机会了,又继续道:“我听说哥哥姐姐生辰之时,爹爹都会单独去他们房中陪他们一起吃顿饭。于是我每年都想,爹爹一定是不小心忘了,等到明年一定会记得,可我一直等了好多年,才终于明白,爹爹是不会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低不可闻,过了一会,才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还有一次我听说二姐生病了,爹爹在她床边陪了整整一夜。于是我总是盼着自己也生一场大病。七岁那年,我终于生了病,却没有见到爹爹。我想一定是病生得还不够重,于是故意在冬夜赤足下地,终于生了高热。我那时躺在床上一直想着,等睁开眼一定就能看到爹爹了罢,可是,爹爹最后还是没有来。”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抬眼道:“爹爹一定会觉得女儿很傻吧。”
夏明渊凝神望她,心里终于生出些愧疚,他记得她是元夕节出生,所以起名为元夕。记得她还不太会走路时,总会挥舞着小手笑得向他扑来,然后呢……她是什么时候长大得,她这些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竟从未都没留意过也没有过问过。他到底是不想过问,还是不敢过问?
元夕见爹爹蹙眉陷入沉默,以为是自己不会说话,惹了爹爹生气,于是愈发忐忑不安起来。这时,夏明渊从怀中掏出一盒蔷薇膏道:“你日后嫁了人,要愈发注重自己的容貌,才能留得住夫君的宠爱。这盒蔷薇膏是西洋进贡来得,一共只有三盒,今上赏了一盒到我们府里,据说有驻颜的奇效,今日爹爹就送给你当做新婚的贺礼罢。”
元夕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爹爹专门送给她的礼物,眼角顿时有些湿润,连忙将那蔷薇膏接过,又从柜中找出一个精巧的木匣出来,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夏明渊见那匣子并不像妆奁,里面还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随口问道:“那里面装得是什么?”
元夕将那匣子捧在胸口,笑道:“这里面都是爹爹送我的东西呢。”她挑出一朵珠花道:“这是爹爹从扬州回来时,给家中姐妹每人送了一朵。”又拿出一块早已看不出面目的糖人道:“这是新年时,爹爹让人做了亲手送给我们得,我舍不得吃,便放在这盒子里,想时时能拿出来看看。”她一样样介绍过去,最后才抚着那盒蔷薇膏,笑得愈发开心道:“现在这盒蔷薇膏,是爹爹亲手送我得,只有我一人才有,比其他的都要珍贵许多。”
夏明渊转头过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元夕却十分开心地吩咐李嬷嬷拿了壶酒进来,也不再拘谨,一边为他斟酒一边道:“女儿马上就要出嫁,就以这杯酒,谢谢爹爹的养育之恩。”
夏明渊将酒杯放至唇边,见元夕已经一饮而尽,脸上立即泛起红晕,终是开口问道:“你可曾怨过爹爹?”
元夕从未喝过酒,此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只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自己不过一个没了娘亲的庶女,能好吃好喝地养在相府,又有何可怨得呢。只是,她张了张嘴,却最终没问出一直想问的那句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会惹得爹爹这些年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酒意上头,让元夕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起来,身子软软地趴在了桌案上。迷迷糊糊间,听见爹爹在她身后关上了窗子,又拿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心中涌起阵阵暖意:真好,爹爹还是关心自己的呢。
这时,她听见爹爹在她身边轻声道:“你不要怨我,这些都是你的命!”随后他好像重重叹了口气,就推门走了出去,叫了李嬷嬷进来伺候。
元夕心中疑惑,很想起身追问:“为什么是她的命?什么是她的命?”可她全身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感到李嬷嬷将她搀到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3章 新婚
礼乐喧天,彩舆开道,宣远侯萧渡大婚之日,迎亲的依仗浩浩荡荡排上长街,道路旁、酒楼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因萧渡的“名声”在京城世家中流传甚广,雅间中也坐了许多因好奇而赶来的小姐们,想要看看这有名的煞星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黑鬃骏马缓缓而行,马上之人着绛红蟒补公服,戴镶金梁冠,姿态轩昂,猿臂阔肩,相貌并不如人们想象一般凶神恶煞,甚至可以称之为清秀俊逸,只是多年的沙场征战,为他眉宇间染上刚毅之色。他脸上却挂着与周围喜庆气氛不相符的慵懒与随意,好像今日并不是来成亲,只是出门去踏青赏花。
街道旁的一处酒楼上,一名醉汉正在侃侃而谈:“想当年我随世子爷征战嘉陆关时,世子爷虽未及加冠,却是骁勇无双,面对数万芜国大军,全无半点怯意,一杆银枪杀得他们抱头鼠窜。后来那帮孙子便怕了我们萧家军大名,许久不敢犯边关一步。那年世子爷回朝之时,先帝特赐他披甲策马,受百姓夹道相迎,要我说,今日这场面又怎么及得上那日风光。”
也许是因为忆及旧事,他浑浊的眼中射出精光,脸上尽是骄傲之色。旁人知道这人曾经是萧家军中的一名军卒,三年前因伤卸甲回京,平素就爱喝酒吹牛,此刻见他说得兴起,便笑着和他打趣道:“我看你只怕是喝糊涂了吧,街上这位可早就不是世子爷了,这宣远侯还是由先帝亲封得呢。”那人被说得一愣,似是有些清醒过来,随即面色一变,拍桌道:“什么狗屁宣远侯,不过在平渡关败了一场,就成日缩在家中享福作乐,边关也不守了,真是有辱老侯爷辛苦打下的威名。”旁边那人被吓了一跳,幸好街上礼乐声盖过了这番胡言乱语,店内小二见他还骂骂咧咧不愿停口,生怕惹出事端,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下去,那醉汉双手胡乱挥舞,手中酒杯自栏杆旁滑落到大街上,滚到了元夕所乘的花轿旁边,又立即被喧闹的礼仗队伍淹没。
八抬花轿内,夏元夕一身红纱绣麒麟通袖,素光银带,顶着百子绣盖,感觉胸口里的紧张情绪正慢慢扩散开来。窗外的乐声已经奏完一曲,走过这条路,她就离左相府越来越远了。虽然相府中能让她记住的东西太少,却留着十七年来她仅有的珍贵记忆,住着她唯一值得惦念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感到脖子被头上镶金坠珠的翟冠压得有些酸痛,突然想七姨娘昨晚曾对她嘱咐:“嫁人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识人善察,要明白,夫君的宠爱不过一时,必须要掌得住中馈,才能保住安身立命的地位。”
七姨娘已替她多方打听过,老侯爷萧云敬,不过娶了一位正妻和两位妾室。她的婆婆,先帝的亲妹贞瑞公主,据说在诞下嫡子萧渡之后,便亏空了身子,从此只关在佛堂静养,极少插手府中之事。这些年来,府中内务都是一位姓王的姨娘代管,传言这位王姨娘手腕极高,将生意、人情都打理得有声有色,老侯爷有将她立为侧室的打算。王姨娘育有一子一女,长女已经出嫁,另一位姨娘也只生了一名庶女。如此听来,侯府中现在并无正经的主母,人丁也不如自己家中那么兴旺,如果换了个乖巧聪慧得,想接掌中馈,想必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