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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走上楼时,瑾娘堪堪击完最后一个音。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竹板,抬头向嬴政望过去。她先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目如江水横波,朱砂点染双唇,眉眼一如当年冀阙中击筑人。她只定定看着嬴政,并不说话,仿佛也是被这不速之客突然吓到了一般。
“你是阿靖?”嬴政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坐在她的对面。瑾娘将脸躲向一边,嬴政扣住她的下颚,让瑾娘看着自己,“你是阿靖。朕一直没有忘了你。告诉朕,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先不要跟朕说,朕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他的手在瑾娘脸颊上抚着,好像要确认瑾娘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随风而逝的鬼魂。他的手依然如记忆中带着凉意,仿佛永远都无法暖起来一般。
他把瑾娘面前的筑推到一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头顶响起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的喃喃低语:“阿靖,瑾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傻……”
在驰道上等候的众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始皇驱马过来。他的怀中抱着一名女子,赵高跟随其后,手中捧着筑。公子和百官都伸着脖子去看,想要一睹这名“仙女”的容貌,可惜天色太暗,也看不清什么来,便相互之间低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胡亥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又是害怕又是不甘。
关于瑾娘“死而复生”的事情,解释起来也着实是件挺麻烦的事。瑾娘没打算把胡亥给卖出去。原因很简单,嬴政和胡亥是父子,不可能因为瑾娘一个小小乐师就反目,她自认为还没有倾国到貂蝉的地步;如果蠢到把胡亥供了出去,就算会让胡亥不好过一段时间,她也会分分钟被赵高给弄死。而且胡亥终究是要做秦二世的,瑾娘得罪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不觉间,她也学会了步步为营,每下一步棋,都要小心算计。
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深埋于心的高渐离,她已经说不清楚。初心已改,再提当初,似乎也没用了。
于是她只得编造了一番说辞,说是那日宫室起火,她被仙人所救走,住在终南山中,因为不识得路,故半年一直没有回宫,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始皇。整个事情被她说得玄而又玄,如云里雾里,加上旁边有赵高帮腔,火灾一事总算被圆了过去。只是可怜胡亥,赔了座房子(始皇派人去查这房子的主人,查不出来,便没收了),又赔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首绿波
世事实在难测,这是瑾娘最新悟出来的道理。她在咸阳宫里呆的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劫了出去,困在终南山中;正当她以为只有直升机出动才能救她时,她却又被始皇抱在怀里,返回了咸阳。而发生这一切,不过只半年多的时间。
瑾娘依然住在旧的宫室中。那里虽被大火所焚,但由于扑灭及时,梁柱并没有损毁,加以修缮后还能住人。瑾娘站在房中,抬头望着被火熏成黑色的房梁,百感交集。
此次失而复得的事情,反而让嬴政变得对瑾娘珍视起来。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也不让瑾娘
跪坐在阶下,而是坐在他身旁击筑,听至高兴,他还会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在曲子中间的停顿时,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简直……就像是对待某种宠物。
有时另有乐师在阶下奏乐,他就让瑾娘停手,对瑾娘讲述东巡的种种事情:“朕在泰山封禅,召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人商议此事,无奈这群竖子实在可恶,难以成事,故朕绌退他们,以秦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以证,碑文是丞相所书。上天感应,出现五色祥云。”
瑾娘听着,眼睛却往阶下瞟去,高渐离跪在那里呢。在咸阳宫里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高渐离虽没见胖,却白了不少。他身形颀长,穿白袍而捧琴走在廊下,远远看去,像个儒雅的读书人。
如今他已熟悉这里的走廊复道,不需他人搀扶。当瑾娘坐在嬴政身边,抬头望着高渐离在阶下看似自得其乐地调弦时,嘴边露出些笑意,却忽然又觉得铺天盖地的酸楚和绝望将她席卷,几乎喘不上来气。
自古薄幸帝王家,这话拿给嬴政也适用。瑾娘返还咸阳宫一个月后,从楚地送来两名美人,是为姐妹,千娇百媚,勾人心魄,又善歌舞。瑾娘曾亲眼见过这姐妹俩,几乎都要以为两人是飞燕和合德了。
果然,瑾娘不再受嬴政独宠。她在殿前击筑之时,嬴政的目光自然更易受随乐声翩翩起舞的两名美人吸引。瑾娘虽谈不上失宠,也被冷落不少。大小楚姬还使坏,跟嬴政进言,说瑾娘的所击的筑曲太过古怪,要她们楚国的乐师伴奏才行,嬴政盛宠姐妹两人,当下把殿下奏乐的乐师全换成了楚国人。
如此,瑾娘反而得了闲,天天在宫闱内闲逛。因为“逮乎火而死”又莫名其妙回来之事,宫中之人都觉得妖异,与她相熟的宫女统统装不认识她,不肯同她说一句话,颇让瑾娘哭笑不得。
既然没有宫女肯理她,那还是去骚扰高渐离吧。瑾娘曳着长裙走进高渐离栖身的房中。他本来捧着琴不知道鼓捣什么,听到脚步声,匆忙把筑往地上一放,掩饰地拨了几个音。
“先生无须慌张,我是瑾娘。”她说着,走到室内,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高渐离先是沉默,像尊雕塑一般在那坐着,仿佛是无声的逐客令,见瑾娘不为所动,他叹口气,语气温柔地问道:“这半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
瑾娘说:“胡亥公子对我很好。”
高渐离蒙着阴翳的眼珠向瑾娘这边方向转过来,手似乎因为紧张而蜷曲,触到了琴弦:“他对你很好,你为何还要回来。”
瑾娘答道:“因为我还想要见到先生。”
高渐离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之长,都让瑾娘讶异了,原来高渐离肺活量这么大。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赵高没有为难你吧?”
“他要是为难我,我断难以活到现在。”高渐离冷冷地说,“叔宋,为何是你?你又为何总要缠着我?”
瑾娘讷讷不知道说什么,高渐离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于盛气凌人,然而他脸上那般痛苦的神情,却是瞒不过瑾娘的。
“当日荆卿在易水边与我践行,我本欲与他共成刺秦之业,只是他已有秦舞阳,我便答应他,若他刺秦不成,便由我代他完成……”高渐离说着,手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弦,声音尖锐。
“可是,是我先怯了。荆卿死后,秦兵大肆搜捕他的门人。那些秦兵凶悍强壮,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我只好跑了,躲了起来,躲到宋子城,你父亲的酒馆中。”高渐离曲风一转,又成娓娓倾诉。
“谁料我会遇见你?你摘桃花赠我,你在城外候我,你说要同我学击筑……每一句,我都记得。瑾娘,我本差点就忘了易水边上对荆卿的承诺,可是天意又让我到了赵政的身边。我恨他,他杀了荆卿,灭燕国,弄瞎了我的眼睛,甚至连你……”筑声变得杂乱刺耳,让瑾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瑾娘,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却听得很清楚。我知晓他对你所做的事情,不然你又从哪得来的夫人。这不怪你,只怪我。这些仇都是一定要报的,胡亥把你带走也好,有人照料你,我就没牵挂了。我本来想这次赵政东巡回来我就动手,可没有想到,你却随他一起回来了。瑾娘,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不给你还清楚,我就连走都没法安心走?”
高渐离问着,手下拨弦动作越狂,砰的一声,弦断声停,他才忽然悟到了什么一般,颓然停下动作来,垂头静默。
“先生不要做傻事。”瑾娘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陛下身边多少侍卫你可清楚?你看不见,你又如何能一击得手?就算他死了,荆卿也不能复生,燕国也不能复国。”
“我知道,瑾娘,我都知道。”高渐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笑容,“可是我就要这么做。明知做不到,还要这样做。这些天里,我眼前一直都晃着他们的脸,荆卿,樊将军,还有那些燕国的士兵……瑾娘,你过来。”
瑾娘挪过去,高渐离抱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整个包裹着瑾娘,秦宫的冰冷并未让高渐离的心也一样便冷,在他的怀中,瑾娘忽然想要落泪。
她本来要嫁给这个人的,而且她也爱这个人啊……
高渐离附在她耳边低语:“瑾娘,你听我说,胡亥公子若对你有情,你就依附于他,最起码,能好好活着。这就算是告别了吧……”
“求你不要这样……渐离。”瑾娘的眼泪流下来,落在高渐离的手上,她做着最后的尝试,“不要这样,我不希望你这样,我们都活着,好不好,好不好……”
高渐离依然古怪地微笑着,他没有说话,却有一颗眼泪从眼中划出来,掠过他的脸庞。
瑾娘使劲摇头。她明明知道高渐离要去赴死,却不知道如何扭转这一切,甚至在这种时候,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掉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她失去了一切,换来始皇身边一个夫人的名号。
这个晚上瑾娘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她在高渐离温暖的怀抱里,却又觉得被扔在极寒的冰窟之中。深秋的夜晚很冷,高渐离的体温让她觉得温暖,但是这种温暖一点点在夜风里消散,无能为力。
瑾娘忽然想,整个世界好像都抛弃了她,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穿越过来的,可是她还留在这里。
第二日,发生了一件很kuso的事情。瑾娘走在廊中时,偶然碰到了高渐离。高渐离并没有宦官搀扶,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先恭敬地问:“是靖夫人?”得到瑾娘肯定的回答后,他又不说话,依然站在那里。
瑾娘与他擦肩走过,刚走出没十来步,高渐离忽然站在那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再细一听,指名道姓地骂着瑾娘,而且话语极为刻薄。
“不过是山野粗鄙女子,父兄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