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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九在他身后,盯着他……以及镜中的他。
“六郎……这是要做甚?”
萧乾不答话,却是低问:“阿九,我变成这般,可还有人认得?”
认得么?当初的她没认出来,那天的苏逸,好像也没有认出来。
……这个六郎,确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她压住沉重的心绪,微微一笑,“想必是认不出的了。”
“那便好。”他面无表情的答。
好么?真的好么?
墨九不知男子对容貌的在意与女子是否相同,但总归觉得俊美无匹,有南荣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萧六郎变成这般,总是一件人生的缺憾,哪怕此时,这个缺憾来得如此的合适,可以恰到好处地为他避开诸多的危机——
念及此,她脑中灵光突闪。
“六郎是要……扮成苏赫?”
萧乾回头,慢慢凝视她的脸,露出一丝淡然的笑。
“我这一生,做过乞丐,做过药徒,做过伙计,做过走卒,做过将军,做过枢密使,做过世子,做过天下兵马大元帅……还从来未曾做过巫师呢,何不一试?”
噗一声,墨九笑了。
潇洒地走到他的背后,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轻轻的,揉捏,语气亦是轻而淡。
“如此想,便是极好的了。人的一生太短,重在经历以及感受幸福。你我二人,往后就在一处,患难也好,艰辛也罢,其实都是经历不同的生命过程嘛。只要你在,我在,这天地便在,这人间便在,身居何方,位置何处,又有何妨?”
萧乾握住她放在肩膀上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
“阿九是支持我的?”
“废话!”墨九嗔怪地看他一眼,就势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目光深深地盯着他,“我从来都是支持你的,可你却从来都是避着我的。这便是我以前总想打你的原因。幸而,你如今懂得错了,晓得改正。要不然——”
眨眨眼,她嘟唇而笑。
“你早晚是会失去我的。”
“呵”一声,萧乾捏了捏她的粉脸,似是迷醉于那一抹惑人的胭脂色中,摩挲的速度慢慢变缓,眸色越来越沉重,“阿九这般美好,而我——”
“你也很好。”墨九打断他,目光一转,换话题,不许他想这个,“对了,六郎,我们去了哈拉和林,宋骜尚未找到,那宋彻如今又被认着是宋骜,还有彭欣,他们如何安置为好?”
“他们,我亦有安排。”萧乾道:“宋熹及南荣朝廷,此时恐怕也未必愿意宋骜这个失踪的王爷还朝的。我且以他身有疾症为由,让他与彭欣暂住兴隆山……”
墨九一怔,当即欢喜。
“如此甚好。一来彭欣可以陪陪小虫儿,一解思念,二来若他日寻得宋骜归来,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彼此身份……而且,兴隆山是一个养伤圣地,希望他们都能想得通,走得出来罢。只不过,那宋彻并非省油的灯,他可会听六郎之言?”
“他惜命!”萧乾淡淡道,“只有我能救他。”
“唉!”墨九以为,其实萧乾的医术(毒术),真的可以为他逐鹿天下的野心增加很多便利的。只可惜,这个男人有一点奇怪的固执,正常情况下,他不医,也不毒,始终遵循着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样的萧乾……
嗯,有点迂腐,也有点可爱。
**
当日晌午,墨九便把这个安排告诉了彭欣。
她没有表示反对,但目光里,亦有迟疑。
“那宋骜之事——”
墨九道:“目前暂无头绪,只能等了。”
握住彭欣的手,她想想又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你得往好的方面想,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至少,小王爷性命是无忧的。那人——那个可恶的家伙,不论他是谁,既然费心把小王爷劫了去,想必不会是奔着他的命去的。另外……我亦吩咐了师兄,传令墨家弟子,四处打探,你信我天下墨家弟子,总会有消息传来的,何况我还有相思令……”
听她说得急切,彭欣回握她的手。
“我代小虫儿,谢谢干娘了。”
“傻子。我们是朋友,说了别客气了。”墨九松开手,拥抱了她一下,“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等雨过天晴日,你们一家三口,终会团圆的。”
彭欣笑笑,那脸上,尽是苦涩。
一家三口相见,宋彻又将如何?
团圆?如何能圆。
她这一生,是怎么都圆不了的了。
**
阴山连续下了两日的雨,第三日才晴朗起来。而这一日,便是北勐金印大王苏赫准备前往哈林和林朝见新皇的日子。
墨九早早准备好,让墨家弟子打点好了行装,自己则前往苏赫的金帐,要与他同行。
理由么自然与萧乾说的一致——
前往哈拉和林访友。
墨九负手走到金帐外,对着守卫的北勐士兵微笑。
“小兄弟,请替我禀报王爷,就说墨九求见。”
那士兵在嘎查村好久了,认得墨九,点点头便恭喜地致礼。
“九爷,里面请!王爷早有交代下来,您来,可直接进去。”
“哦哦,好的。”墨九入得金帐,又往内帐去。
内帐外面站着的人,依旧是那个叫雅兰布的侍女。看着墨九,她面色平静地行个礼,然后主动对着内帐喊:“王爷,墨家钜子到了。”
“让她进来罢!”
这个低沉的声音,依旧带了一点沙哑。淡淡的,凉凉的,不曾有情绪表露,却比往日清亮了不少,听上去与那时辜二假扮的苏赫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可仔细听来,熟悉如墨九,却能听出一点属于萧六郎的味道。
心里微窒一下,墨九撩帘。
“墨九见过王爷。”
在雅兰布的面前,她不好失礼。
“钜子不必多礼。请进——”
那一张戴着巫师面具的脸,狰狞、恐怖、永远没有表情。而穿着那一袭巫师黑袍的身形,似乎也没有半点变化,只有那一双眼睛,有墨九熟悉的光芒。
她张了张嘴,随即合上,不说话。
萧乾看她一眼,冷冷望向雅兰布。
“出去吧,没我吩咐,不许旁人进来。”
“是,王爷。”雅兰布头也没抬,径直下去了。
帘子合上,看内帐只有萧乾自己了,墨九啧啧一声,四处观望一周,不由奇怪地回头,“辜二人呢?还有那个雅兰布……她曾在辜二近旁伺候,会不会识破什么?”
“——放心吧!”萧乾牵她的手坐下,“辜二此人,可堪大用,我必重他。此番,他将以我侍卫的身份,与声东他们一道陪我前往哈拉和林。至于雅兰布……”
顿了一下,他道:“她是辜二的妹妹。”
妹妹?墨九惊讶,“亲的?”
“一个爹娘。”
“怪不得,我当日就觉得她像汉人。”墨九说到这里,又想到一个疑点,“当日辜二假装圣旨入汴京,我曾听他说,自己孤身一个人,世间再无牵挂,无亲无故什么的。这怎的突然又钻出来一个妹妹,还有,楚州萧家隔壁的辜二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乾听她一个问题连着又一个问题,不由感慨。
“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启程事忙,来不及与你细讲。”
“那就讲粗的!”墨九蛮横撇嘴。
“粗的?”萧乾目光一闪,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副“你是流氓惹不起”的无奈,然后喟叹一声。
“我只能这般告诉阿九,辜二名叫辜仇,便是因为阖家皆故,负一身血海深仇……他本不姓辜,是我父亲托了人情,救出他兄妹二人,并把辜二养于楚州近邻的辜家,让他得幸活了一命,而他的妹妹雅兰布,当日我父亲原本是不留的,让我处理掉。是我见小姑娘可怜,托人将她带到北勐安置……”
“所以,辜二甘愿为你卖命,便是因为萧家救了他,而你救了他的妹妹?”
“也未必全是如此……”萧乾目光烁烁,“他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亦是有大智慧的人。”
大智慧?墨九想到了辜二木头疙瘩似的脸。
还有,他脸上……那一道伤疤。
“那他的大仇,可得报了?”
萧乾眉头微微一蹙,幽幽地叹,“他的私事,我不便多说。来日有机会,你且自行问他也罢。只那一日在汴京,我便把雅兰布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从汴京离开,便是前往漠北寻妹了,而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在阴山顶替了苏赫,也把妹妹接到了跟前。后来,他才又至兴隆山来寻你。”
“不是寻我,是换相思令。”
看墨九气鼓鼓的样子,萧乾失笑,捻她鼻头。
“这般记仇?”
“那是当然!”墨九哼哼一声,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里,满是郁气,“信不信,回头我也改个名儿?不叫墨九了,也学辜二,叫个墨仇什么的,天天追着你……”
墨九——墨仇——莫愁?
想想这些名字,墨九忍不住笑倒在他的怀里。
“哈哈,乐死我了。”
这一笑,气氛轻松不少。
墨九揉了揉差一点笑出眼泪的眼,慢慢抬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凝重地问萧乾,“萧家对于辜二的安排,也与苏逸是一样的吧?他和苏逸一样,都是萧家养在外面的棋子。只待有朝一日,行杀着,为萧家所用?”
萧乾默认。
抚一下额头,墨九不由深叹一口气。
“你的父亲萧运长,真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啊。下了一盘大棋,算计了无数的人,与谢忱两个你死我活的斗了一辈子,结果却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令人唏嘘……不过如今他也不会寂寞,去了黄泉,还可以寻得谢忱,两个人再斗上一把,叫那阎王老儿烦心不已,从此再没那闲功夫管世上之人的生死。”
萧乾静静看她。
他眼中,说话时的墨九眉飞色舞,一头青丝往上挽成男子的发髻,衣袍清爽而简洁,不施粉黛,却容色妖娆,肌若凝脂,如初升月华,圣洁出尘。
不再是那日土夯大道上的小姑娘了。
三尺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