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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车外一个苍老却不失力道声音响起:“尚召阳特来护送公主回府。”
“有劳尚爱卿。”晋阳大长公主的声音无波无澜。
六驱马车缓缓起行,老国公骑马在前头带路,他年过花甲,鬓发全白,长眉星目,在人堆里仍是最醒目的那个。
前面的那个身影坐得笔直,不仔细看,瞧不出他肩微偻,背也弯了,更不说头发变白,原来他也会老。
晋阳大长公主恍惚回到几十年前,每回出行,尚召阳就如今天一样护送她的车驾。她那样明目张胆爱慕他,他应该也是知道的,每回见面矜持点一头算是见过。
那样的失礼,晋阳大长公主不觉生气。她特意求了父皇,调尚家世子做她的郎官,就为多看他一眼,怎会计较这些小节。
一直回到大长公主府门前,老国公在马上保持不变的姿势,从不回头。
是啊,一直是她站在身后,目光追随着他,从来没见过他回头。
晋阳大长公主收回目光,带丝疲惫吩咐道:“让驸马回罢,本宫乏了。”
阿兄在时问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不会伤心?
痛得久了,也不觉得有多难受。当时的晋阳大长公主恹恹答道。
他可以伤她,但是休想伤她的孙儿。正是为了尚坤,晋阳大长公主才同老国公翻脸。
平安奴是她的命根子,即使是武家和皇室,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第21章 月牙传音
忆君昏睡一天一夜后才醒来,那天骑在纤离背上东奔西跑一整天,她浑身上下酸痛不已,除了这一点,她竟奇迹般地没有持续发高热,胃口也好。
屋里一位上了年纪的侍婢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她按摩,手劲不轻不柔,从肩背一直揉到小腿,更没忘帮她纾解双臂的酸麻无力,舒服得让她又想睡着。
“好了,女郎再静养两日就可大好,老奴也每天过来服侍女郎一回,三天后,管保身轻如燕。”一位瘦长脸,四十岁左右,利落精干的侍婢站在榻前微笑道。
忆君笑回,“多谢阿姑。”
对方连呼不敢,毕恭毕敬掩门退下。
再没了别人,忆君仔细打量屋里,她跪坐在雕天香牡丹的平台床上,头顶一笼碧烟鲛纱帐,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纱帐上也织着同色的牡丹暗纹。再看那月芽凳,卷案条几,样样弧线浑圆优美,虽是闺房却透着一股华丽大气。
大长公主府可真富贵!
子君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苏醒,见妹妹身体无大碍,他才放心回房,临走时交待过:这里是大长公主府的一处避暑别院,建在青峰岭,还说叫忆君别乱跑。
他好像还有话说,实在是身体吃不消,才打住话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屋补觉,睡了两天才缓过劲,布满血丝的眼睛恢复往日的神彩。
忆君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连着几天房门都没出,见天色尚早,子君也养足精神,她想去问一下纤离怎么样了。
从枕边挑起一件浅青云纹披帛,伸脚穿上海裳花头云履,忆君推开房门顺着长廊走向子君的房子,前两天他特意指给她看,就在不远处,也是一个人独居一屋。
空气里有一股硫磺味,大概和子君他们每天疗伤的地热温泉有关。长廊外种着天星竹,花木扶疏,枝叶葱翠,风景怡然,真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
说来巧,她才走出去不远,一抹青色从子君屋里闪出,掩上门再转身,原是子君也欲出来找妹妹说话,“走,阿兄带你逛两处风景。”
忆君笑着点头,每天早上请脉的大夫告诉她,之所以身体康复得快,因为她服了尚家的丹露续命丸,那可是个稀罕物,拿金子都换不来。
“阿兄,什么时候有空当面谢谢十六郎。”忆君眼睛不够使,嘴里也不闲着。
子君一直跟着妹妹身后,声音闷闷的,却说起别的:“阿圆,是郎君救了你,要谢也要谢郎君。”
“啊?”忆君惊讶,伫足回头,树荫下子君微勾头,他有心事,她能看出来。
发生什么事能让明朗的子君满怀心事,忆君也很好奇,“阿兄,怎么了?”
子君抬起头,慢走几步,半携着妹妹走向一处湖泊,半天后才开口说话:“阿圆,你和十六郎的事以后就算了,再别想着他。”
“我没想着他,只不过想谢人家施手搭救,罗家不好欠别人的恩情。”忆君忙辩白。
子君今天一直怪怪的,说话声调低沉,又叮咛道:“十六郎的事,阿兄以后再告诉你。记住,回去后要一口咬定那天在林子里是阿兄救了你。等咱们回了家,阿兄就教你练拳脚,到时候不许哭鼻子耍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忆君困惑不解,兄长肯定是一心为了她好,今天他不想说,以后再问罢。
顺着花丛旁的甬道,直走出去,可远望到一泓碧水,半月牙的造型,他们就处在月牙内侧的最中间。湖边树下也有藤桌木椅,打扫得整齐干净,忆君走乏了就势坐下,托腮对着湖水出神,暗中猜测那天发生的事。
她不知道的是,子君为了妹妹与尚显大吵一架,险些动手,他更是鼓足勇气找到武英侯面前,吞吞吐吐表示不想让妹妹进大长公主府。
除了青峰岭的十几个亲卫,还有留在虎贲营里的另外一多半,四十余人的性情禀气尚坤了如指掌,那天的事后面略一想,即能猜出尚显肯定瞒着罗子君行事。
罗家兄妹全是一副懵懂不知的神情,罗家那女孩儿见了他好奇地打量,自己胸前的衣裳被剌破也不知道用手遮掩。
这个尚显一片忠心,做事却有失厚道,念在他身上也有伤,回京后再处罚。
尚坤正视子君,沉声道:“你与阿显同袍,别忘了结义盟约。他犯错,回京后受罚。你妹妹的事,我已严令封口。”
当晚事出突然,尚坤接住飞下甩出的女孩儿,那是他生死同袍的妹妹,不能舍下不管。如果只这种往怀里扑的简单手段,他的后院皆不是塞满了人,还用现在轮到一个亲卫操心他的人生大事。罗子君能这么想更好,他没看走眼。
郎君一言九鼎,子君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嗫嚅着解释:“是郎君太好,阿圆她攀不起,属下就想为她找个平常的人家。”
武英侯是子君心里的神,妹妹是他眼中的珍珠。不是珍珠不够亮,而是那尊神光芒耀眼,再不需要别的点缀,珍珠则要放要放在能显出她夺目的地方。
尚坤真是被逗笑了,他也能明白子君好人缘的由来,挥手道:“好了,你下去罢。”
子君诚惶诚恐后退出去,屋里恢复宁静。一只信鸽落在窗棂上,“咕咕、咕咕”叫两声。
尚坤从信鸽腿上解下系着的竹筒,倒出一卷纸条,打开读过,信手将纸条扔到屋里燃着的熏炉里,在屋里闷笑两声。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夏二郎那个蠢货偷袭不成,自己反倒受伤,乖乖地送到尚家军面前。借力打力,真是急太子所需。
夏家是一代不比一代,放一个女人顶在前头张牙舞爪,男丁们躲在她裙子后坐享其成。若换在几十年以前,那天晚上,尚坤从山上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
两家斗了这么多年,明招暗算,层出不穷,谁都记不清有多少尚姓子弟死在暗算中,也估算不出来弄废了多少个夏家世子,说来都是平常事。
尚坤闭目侧身倚在榻上养神,山里真是安静,他正好可以借机会休养两天。
从傍晚到天黑,又从天黑复天明,尚坤不出声,没人敢进去。平时只有尚显一人可以不经通禀随意进出,听说他犯了错,被郎君暂夺了这项特权。
守在屋外的亲卫们大眼瞪小眼,又齐望向屋檐下的尚显,见他面无表情,大家只有继续干等着。
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见屋里有响动,木门打开,尚坤神清气爽出现,笑着招呼道:“阿显,出去走一圈。”
尚显木着脸,一声不吭跟在郎君身后,还要大步跟紧前头的人,不时扯到伤口处,他暗捏一下拳头。
不知不觉,两人也走到湖边,恰在月牙的外圈中央,隔着林木能见到湖水清澈,鱼儿游来游去,尚坤也不是多言的人,注视着湖中鱼儿出神。
祖母年青的时候最喜欢青峰岭这处避暑别院,这里边的一草一木全依着她的喜好栽植,尚坤也喜欢。
“阿显”,他的声音格外郑重,负手对着身后的人说道:“你与子君共过生死,要引荐他的妹妹进府,理应事先告知一声。做事欺瞒,有失君子风范,只容你一回绝无二次。”
尚显扑地跪下,腰背依旧挺得直,郎君交待过,他们一帮亲卫不输于人,不必弓着腰作低人一等,诚心认错:“属下知错,不敢再犯。”
尚坤耳朵灵,隔着半月湖水,能听见对面女孩儿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阿兄,我想吃鱼,咱们捞一条鱼回去烤吧!”忆君笑吟吟开顽笑,专为逗子君开心。
子君真是有心事,全然没听出妹妹话里的调侃意思,“嗯”了一声,又惊觉说错话,连连摆手道:“不行,大长公主和郎君最喜欢这湖里的鱼,千万吃不得。”
忆君起了捉弄的心思,凑上前逗道:“要不,我们偷着捞,别叫人知道。”
妹妹一脸企盼,子君不忍拒绝她,心内盘算一圈,皱眉道:“那好吧,只一条,也不能烤着吃,味道全散出去,也瞒不了人,回屋我用煎药的小炉炖给你。”
“哈哈哈”,忆君捧腹大笑,“阿兄,你当真了,我在逗你玩呢。”
子君才回过神,伸手掐妹妹的脸,佯怒道:“好啊,你还敢捉弄我。”
忆君奋力挣扎出来,扭头跑向小径,子君大笑做势追赶,湖边都是他俩的笑声。
这对兄妹!尚坤嘴角微弯,暗觉得他要重新考较一番罗子君的忠心,扭头看向身后的尚显,“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