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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几乎是毫无防备地,猛然撞进一个人来,苏于溪面色倏忽剧变,蓦地窜上一片惨白,他立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这个动作也成功地拉远了他与程奕的距离。
听诊器脱离了依托,空荡荡悬停在半空。
不知是否错觉,苏乐觉得周遭突然凝聚起一股可疑的低气压,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程奕皱眉,握着听诊器的手僵了僵,两秒钟后果断收回。将听诊器放回上衣口袋,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旁边的护士见势不好,连忙跟上去。程奕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后面跟着的两个小护士差点没刹住车直接撞到他身上。
“你们留下,给他看看。”
说完再不回头,推门离去,留下两个小护士面面相觑。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大牌到让人咬牙切齿的程大医师,居然在被惹恼以后还能仍旧保留医生的天性,破天荒为病人着想起来?
难道是因为这个病人的心脏病着实太严重,还是熟人托关系进来的,所以程大医师到底担心砸了自己的招牌?似乎这个解释十分合理,两名小护士满意地重新回到病床跟前,对苏于溪进行了仔细检查。
苏于溪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直到护士都走了,苏乐再看苏于溪,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哥,那个程医生是不是特别讨厌?要不是爷爷非说他医术高超,我才不愿意让他给你看病呢,一副自大狂的样子!”
苏于溪这才回过神来,先前他还没注意,那个医生,他也姓程?
“……他叫什么名字?”
“谁?”苏乐没反应过来。
苏于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个程医生。”
苏乐想了想,不确定道,“听爷爷说过,好像是叫什么程奕的,嗯,应该没记错吧。”
苏于溪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名字,总之不是那三个字就好,末了又觉可笑,即便是那三个字又如何?这个时代早已经变了,他这样疑神疑鬼实在是庸人自扰,苏于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哥,你很介意程医生?不然我跟爸妈说说,咱换个医生,不让他给看了,我觉得他也看不出什么来。”苏乐一想起父亲昨天被叫过去回来之后的那表情,就愤愤不平,说什么医术高超,看不好苏于溪的病那也是白搭。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倒不是对程奕有多么膈应,现在通过苏乐的话,苏于溪只联想到一件事,他这一天一夜一直纠结于心的事。这副身体的病很严重,比他所料想的还要严重太多,昨晚苏家父母的对话虽然刻意压低,但同在一个房间,他又清醒着,所以那些内容他几乎一字不落全听进去了。
“秀琴,程医生刚刚告诉我,小溪的病怕是难治了。”
“什么叫难治?以前那么多医生说过相同的话,不也是一样过来了!难道……程医生还说了什么?”
“这……”
“你倒是说啊!我是孩子他妈,我有权利知道!”
“哎!罢了!程医生说,小溪恐怕……最多活不过二十五岁。”
“什……么?”
“程医生还说,现在这种保守治疗,只是白费……白费功夫,也不能抱太大希望,不如让小溪在家好好静养……”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他说的白费功夫,还是你这当爹的心疼钱?小溪的病不治了是不是?再多钱也抵不上我一个儿子!”
“秀琴你——我也是小溪的亲爸,人家医生是好心提醒我们,怕我们走弯路,你怎么这么……哎!你光想着小溪,还有小乐呢?她现在读高中,眼看还要上大学,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得为你们三个的未来着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
“秀琴,我话说得是有些重了,小溪的病肯定要治,但不能像现在这么盲目地治,程医生是爸的学生,也只有他才跟我们说这些,虽然难听,但都是大实话……”
“什么大实话?就算小溪活不过二十五岁,就算他马上就要死了,他也是我儿子!我哪怕拼上我下半辈子,我也一定要救他!什么走弯路?路那么多我就不信走不出一条来!你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不就是医药费吗?我自己想办法。小溪还睡着,你先休息吧,我再待会儿。”
“秀琴……”
“求你别说了……”
然后就是低低的呜咽声,隐忍地,却仿佛一声一声重重敲击在苏于溪心尖上,令他本就不健全的心脏痛苦得仿佛即将爆裂一般。
在这一刻,苏于溪终于明白,这几天令他裹足不前的究竟是什么了,那是某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明明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明明不属于这个家庭,这些人所给予他的关心和希冀,明明都不是给他本人的,他不过是顶替着一个陌生的身份,贪婪地窃取了一份原本不属于他的幸福。
这行为说穿了是多么的不道德,苏于溪无数次感到愧疚,可他又忍不住侥幸地以为,等他找到回去的办法,他就能令一切重返既定的轨迹,他就能无愧于心。
却没想到,这种刻意的逃避,终究还是被严酷的事实给生生打破。
老天爷真正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他即将沉溺于虚幻中难以自拔的时候,残忍地告诉他,栖凤国早已灭亡。而他苏于溪,对这个世界而言,根本就是一个本该死去五百年的人!
他没有资格眷恋现世的一切,尤其在听到苏家父母的谈话后,那种排山倒海的羞愧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一次他是彻底动摇了。
这个世界的这副身体还能活几年?五年?三年?抑或是更短?可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宝贵的时间,却被他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无端占据了这么久。
只消这样想一想,苏于溪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无法像从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居然曾经试图“假扮”这副身体的主人,融入这个家庭,如今想来真是可耻之极。
就算不是他自愿的,但他到底是纵容这一切发生了不是么?他甚至没有多么努力要去改变什么,就私自放任自己取代了另一个人。
这件事听起来很邪乎,像他这样的孤魂野鬼,若在栖凤国,恐怕是要被当做妖邪之物处死的,不知现在这个国家,是否也有这样的忌讳?
但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下定决心。哪怕会被当做妖怪,他还是得跟人坦白,如果说曾经在栖凤国落得被赐死的下场,就是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事实,不愿意做出任何争取,那么现在他就要改变,这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对他而言其实毫无关系的家庭。
因为他曾反复考虑过,这具身体本来的灵魂也许也跟他一样,流落在另外的某个地方,或者根本就徘徊在外,因为他的鸠占鹊巢而找不到归宿……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无法平静。
既然冥冥中有某种力量能将他带到这里,那必然也有办法能让他离开,他虽然自己无能为力,但也许说出来,就有人可以帮他办到。
现在,他急需一个熟悉这个世界的人,知道真相后,那个人或许能以激进的办法驱赶他,或者另一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帮他寻找离开的办法。
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想了一天一夜,他在权衡该跟谁说明一切。首先,苏家父母是绝对不行的,他们正为苏于溪的病情操心,他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其次,苏爷爷年纪大了,他也不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苏于溪看向病床边正笑嘻嘻将香蕉递给自己的苏乐。
“给,吃根香蕉先垫吧垫吧,妈妈刚打电话问你想吃什么,你都出神好一阵儿了,没办法我只能擅作主张,给你点了小鸡炖蘑菇、清炒西兰花和西红柿蛋汤!”
苏乐掰着手指数菜谱,抬头看见苏于溪盯着她瞧,眼神深得她看不明白,苏乐先是疑惑,后来猛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哥哥你肯定还想吃烧茄子,快快,我这就给妈妈打电话!”
“你……”
苏于溪猛然发现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他居然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只是听过苏家人叫她“小乐”,而不仅仅是女孩,她的父母、爷爷,他们的名字他一个都叫不出来。
这个认知让苏于溪更加难过,他早就有觉悟了不是么?这一家子不管是谁,对他而言都只是陌生的过客,是本该属于别人的亲人。
强压下心头酸涩,苏于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淡漠,“……对不起,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这件事可能会让你觉得匪夷所思,但我想请你相信,我下面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以么?”
“好啊!”
苏乐不明白苏于溪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但她仅仅是小小疑惑了一下,望向苏于溪的大眼睛里始终笑意满满,显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亲哥哥能说出什么吓她一跳的话。
苏于溪凝视她,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他却不得不在这一家人中选择她作为那个被迫的倾听者。
苏于溪深吸一口气,继续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明白,“我不是你的哥哥,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但是前几天从你家里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你哥哥了……”
苏乐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苏于溪停了一下,又接着道,“我是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进到了你哥哥的身体里,我叫苏于溪,是……”
女孩听到他前半句话后惊得睁大了眼睛,但在听见“苏于溪”三个字的时候,她猛地松口气,赶紧出声打断他,“是啊,我哥哥就叫苏于溪,苏于溪就是你,哥你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吓我好不好……”
苏于溪这下也明白过来,原来这身体的主人竟也叫“苏于溪”?他们同名同姓,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只是不管这缘分是好是坏,对方的人生是福是祸,都与他无关。虽然长相一样,名字也一样,但他终究不是“他”,就不该享受“他”的亲情,即使苏于溪潜意识里多么想用这一身病痛和短暂的余生换一个充满温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