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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一片歌舞升平,宫里却不太平。初八那日;皇帝外出与民同乐后,回宫就病了。起初只是有些发热,御医来诊了脉开了药方,吃下去也不见好,晚上反而越发病重了,一时冷一时热,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便疑心自己这只怕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毒,又传御医进来。偏这回来的那医士不会说话,请脉之后,说皇帝这是惊怒交激生出来的病症,让他把心放宽些,好生静养。生病之人,本就心头焦燥,再被那医士几句话触着痛处,叫皇帝如何不生气?当下就让人把那医士拖下去掌嘴,又换了御医来。如此一折腾,那病便越发厉害了。当晚皇帝人都烧糊涂了,嘴里胡言乱语、喊打喊杀,把旁边伺候的徐常侍和皇后等人唬得魂飞魄散,都慌了手脚。
皇帝一生病,宫里各位主子们愁眉不展,底下自然也就无人敢玩笑取乐。虽然殿阁楼宇装扮一新,却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沉闷的气氛。过了几天,皇帝病重的消息渐渐传出宫来,朝中重臣们也十分惊慌,纷纷前去探望。皇帝为安人心,只得强撑着见了其中几人。丞相邝李等见皇帝虽是言笑如常,脸色却是掩盖不住的灰败疲倦,心里都暗道不好。等出了宫,也顾不得正月里忌讳,都召了家中幕僚谋士前去密议,一旦皇帝有个山高水低,朝中局势大变之时,自己要如何提前谋划方可保高枕无忧。
贺言春从宫中回来,亦是沉默了一路。他先去郑府里,同兄长侄儿密议了一回,嘱咐两人这紧要关头,更要谨言慎行。府中一应歌舞宴饮游乐之事,自此均可省了,千万别给皇后和太子招祸。郑孟卿和郑谡自然点头不迭。等从郑府里出来,他才又去了方家。和方犁说起皇帝病症,彼此心里都沉甸甸的。
方犁道:“依你看,这回熬不熬得过去?”
贺言春道:“按理说皇上正值盛年,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本不该如此凶险的。只是……我听皇后说,自从上回出了下毒的事后,一应饮食酒馔药汁,他都要人当面尝了才肯用。如此思虑过重,只怕于病情不是什么好事……”
方犁一听便明白了,皇帝这得的恐怕多半是心病。自古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能不能熬过来,要看造化和天意。他不由叹气,道:“公道说,咱们这位皇上,也可以算是古往今来的圣明天子了。素日对几个皇子也都宽和慈爱,却偏偏碰上后宫投毒之事,叫他如何不寒心、不疑心?……皇后现在日子只怕难熬了。”
贺言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皇后还算是好的,毕竟也是和他共患难过来的。只是太子年纪尚小,若现在继位,我少不得要留下来辅佐他,那就走不了了……”
方犁便也跟着沉默了。贺言春素日志向,他是知道的。北疆平定之日,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时。那时江湖终老,多么逍遥自在!但若太子继位,他身为新帝亲舅舅,又执掌兵权,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会被推到辅弼大臣的位置上去。
然而,自古以来,辅弼幼帝的大臣,有几个人有好下场?不是在相互倾轧的过程中势败被杀,便是被长大成人的幼帝除掉。能握得住滔天权柄的人,须得有与之相配的才干和野心。而野心这种东西,最招帝王忌惮。太子现在固然对平虏侯这位舅舅很是钦佩,但在其位谋其事,等他当了皇帝,两人恐怕就不是眼下这种情形了。稍有不慎,弄到至亲反目的地步也不稀奇。
方犁思来想去,亦是深感无奈,只得道:“现在忧虑这些,还为时过早。只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贺言春剔了剔灯,灯影在他脸上投下大块黑色,越发显得高鼻深目。
他沉沉地坐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能静观其变了。有我在京中,就算有人想妄动,也要先惦量惦量。至于日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京城内外,多少人牵挂着皇帝病情,无法安睡。宫中的皇帝却时常高烧昏睡,醒不过来。这日皇帝睡到半夜忽然醒转,睁眼看时,就见寝殿里灯火幢幢,宫人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榻前却坐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是太子。
这些时日,太子同大人一样,也是日日在父亲跟前侍疾,辛苦得狠了,此时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盹。皇帝盯着自家儿子看,想的却是自己正值盛年染上重病,要抛下这点骨血在世间受苦,心中不由又酸又苦。
正凄凉间,太子忽然重重一点头,盹儿也醒了,忙揉了揉眼来看父亲,就见皇帝也正睁眼瞧着他。太子不由欢喜,忙不迭地扑过来,轻声道:“阿爹,你醒了?口渴么?我去端茶你吃!”
皇帝微微摇头,轻声道:“你阿娘呢?”
太子忙道:“阿娘去了外头,说有事同李娘娘商量,叫我在这里守着,寸步儿也别离。阿爹,你……你病可好些了?”
皇帝便皱眉道:“睡久了,头有些疼,你来按一按。”
太子忙脱了净袜,轻手轻脚上了榻,跪在父亲旁边,在头上轻轻按摩。按了片刻,就听皇帝道:“獾郎,日后若你的几个弟弟们犯了错,你要怎么办?”
太子边按边道:“二弟三弟那么乖,怎么会犯错?即便偶有过错,也自有太傅们管教。阿爹别担心,若太傅们管得太严要打手板子,我会帮着求情的。”
皇帝默然片刻,又道:“日后你阿弟若犯了错,记得你同阿爹说过的这番话。只是……若他们不肯敬伏你这个当兄长的,你又要怎么办?”
太子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想了想道:“不会的。太傅时常教导我,兄爱而友,则弟敬而顺。若我这当兄长的事事公允,心里又时常记挂着他们,阿弟怎会不敬着我?”
皇帝心里便叹息,太子禀性纯良,却也太仁厚了些,少了几分杀气和魄力。这也只怪自己,素日忙于政务,没有亲自教导他,如今只怕是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更加黯然,便道:“别按了,来阿爹旁边躺会儿。”
太子便乖乖爬下来,挨着父亲躺下。皇帝想了想,又道:“若二弟三弟听话懂事,你便多照拂他们。若……日后他们有什么不臣之心,只管放开手脚,给我狠狠地揍,打到他们变老实为止,听明白没有?”
太子听得呆了,半晌才小小声道:“是。”
皇帝还想再多说几句,只是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自己也着实精力不济,只得罢了,拍拍儿子的背,道:“困了罢?先睡一会儿。”
太子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睁眼,轻声道:“阿爹,你快些好起来,我……我有点怕……”
话音未落,眼泪已是涔涔而下,皇帝更加心酸,却强忍着,疾言厉色道:“胆子怎么这么小?你是我大夏朝的太子,以后便是皇帝。四海之内,以你为尊;天下万民,供你驱使,有甚可怕之处?”
太子从来未曾见过父亲这般严肃过,啜泣着不敢作声。皇帝复又心软,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别怕,有阿爹呢,睡吧。”
太子毕竟年小,靠在父亲身边,便似有了依靠,很快就睡着了。皇帝却大睁两眼望着帐顶,想到自己百年身后事,再也无法入眠。
如今南边刚刚平定,北边匈奴也渐渐消停,再打一仗,边患便可保无虞了。只是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若三五年里风调雨顺便好了,一旦闹起大灾荒,必有内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若太子继位,何人可以辅佐新帝?
这些年来,自己把朝臣和王侯们轮番敲打了一遍,他们老实了不少。京中有大将军坐镇,量他们也不敢乱来。太原邱家、陇西邝家、冀北石家等世家大族,世代忠良,将来皆可为太子良臣。宫中事体,则可交由皇后,她素来性子坚忍,处事公允,足可托付。只是子弱母壮,将来儿子少不了要受外戚牵制。
想到外戚,自然又想到平虏侯。当年自己担心儿子母族太弱,受人欺负,这才频繁拉扯郑家。谁想贺言春倒也争气,在骑兵营练兵时就赢得众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打仗,更是战功累累。让他这当姐夫的都面上有光。有大将军辅佐新皇,军中自是无忧。但若是大将军独揽军权,那时又要让何人去牵制?
皇帝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这位小舅子。贺言春在自己面前,向来谦逊有分寸,从不逾越。这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他虽身为大将军,涉及军中人事安排,却时时以皇帝的意思为主。他又不结党、不养士、不贪财、不喜美色,当将军这么多年来,换别人早就狂得没边儿了,而他连一座自己的宅邸都没有。
这世上难道真有对权势富贵一无所求的人吗?反正皇帝是没见过。那如果贺言春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清心寡欲,他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他如此谨慎小心地蛰伏在自己身边,为的到底是什么?皇帝想到这里,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第一百四十章 帝王心
整个正月;皇帝的病反反复复,牵动着无数人心和计谋。到二月初,宫里传出消息;皇帝病情渐渐有了起色;已能进些饮食了。二月中,大病初愈的皇帝不顾劝阻;开始处理朝政。朝中大臣们紧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了原处。
除了处理病中积攒的政务外,皇帝在三月初下了一连串调令。因受甘夫人下毒一案牵连,郎中令邱固被外放到青原郡;做了地方郡守;骁骑将军程孝之则从京城派去甘州兵营练兵;胡十八调任卫尉府,不再执掌京郊骑兵营……。有心人很快发现,不管是平调还是明升实降;职务变动的这几人;都是大将军贺言春麾下爱将。
如此频繁的调动,不能不让人猜测背后释放的信号。是大将军受宠上十年,如今终于荣宠不再了?还是皇帝不满意太子,想要另立继承人,故而开始冷落太子外家?
当今圣上共有三位皇子,除太子外,还有甘夫人所生的二皇子和李夫人所生的三皇子。若太子不被看好,那会被哪位皇子取而代之?答案昭然若揭。二皇子受生母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