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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
韩新月之墓
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样娇小,那样亭亭玉立。
碑上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记载任何事迹。新月没有给人间留下任何功业,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记着她的只有她的亲人。
碑上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已经走了。
第十五章 玉别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月照燕园。未名湖上,玉轮灿烂;未名湖中,沉壁朦胧。
踏着月光下的湖岸小路,楚雁潮独自低首徘徊。
一个独往独来的幽灵,一只无伴无依的孤雁。
雁归有时,潮来有汛,惟独明月不再升起。
“博雅”宅上空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未名湖上空的一轮满月,圆圆的,亮亮的;崇文门上空的下弦月,虚虚的,淡淡的……
月亮落了,没有落在挑灯看剑、举杯邀月的备斋,却落入了诞生生命又埋葬生命的黄土……
从此天上无明月,人间无明月,明月只在他的心里。
他那小小的书斋里,贮藏着永不消逝的深情。书架正中,和小提琴做件的是那部《故事新编》译文的手稿。新月一直在等着这本书的出版,他也还在等着……
月照“博雅”宅。西厢廊前,海棠如雪;藏玉室中,清泪如雨。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藏玉橱上,洒在韩子奇苍老憔悴的脸上。他久久地呆坐在窗前,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一轮明月,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一颗明珠。
女儿的夭亡,毁灭了他的灵魂,击垮了他的肉体,如同一具行尸走向,默默地呆坐一阵,撑着手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一阵,看看西厢房,看着木雕影壁,看看海棠树,摇头叹息着,又回到他的“密室”呆坐。年满花甲,特艺公司请他“光荣退休”了,这个魔魔怔怔、摇摇晃晃的风烛残年老头儿已经不能再为公司尽力了,虽然他的《辨玉录》还没有编完。那就由别人接着编吧,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这条玉的长河是没有穷尽的,它还长着呢。
他连个排遣烦恼的地方也没有了,连走出家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躲进他的“密室”,维系他的生命的只有那些玉了,一生苦苦收藏的玉,流落天涯、历尽劫难也不能割舍的玉。那些玉将陪伴着他度过寂寞的晚年,他为玉而活着,再也不能失去玉了,玉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点儿支柱。
1963年5月,陈淑彦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母腹中经受了太多的颠簸和磨难,瘦小而虚弱,但俊秀聪颖,一双黑亮的眼睛,酷似幼时的天星。两年以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肤色洁白如玉,朱唇好似一颗玛瑙,幽黑的大眼睛微微泛出宝石的蓝光,宛若童年的新月。“养女随姑”,人们常这么说,也并不奇怪。孙儿孙女的接连到来,冲淡了韩太太失去女儿的悲哀,也给韩子奇那颗凄凉的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他亲自给孩子命名,孙儿叫“青萍”,孙女叫“结绿”。韩太太和天星夫妇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怪好听的,并无异议,但他们却不知道“青萍”为古剑名,“结绿”为古五名,更不知道韩子奇以此命名后代、将宝剑与美玉并提是何用意。谁知道呢?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释清楚,剑啊,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1963年6月,在寂寞中默默地执教的楚雁潮被提升为讲师。因为严教授已去世半年,“后继乏人”,只好如此了;因为楚雁潮的教学质量经过反复考查,也无可挑剔;因为楚雁潮已经没有了任何“干扰”,也就没有了任何“议论”;还因为他那永远也“说不清”的家庭历史,也没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说清……
1965年7月,楚雁潮的十五名学生毕业了。
在告别楚老师的时候,郑晓京的心情难以名状。自从毛主席在对文艺界的批示中严厉谴责了文联各协会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艺术名流们惶惶然。郑晓京的母亲也是导演过“洋人”、“死人”戏的,卷进了“裴多菲俱乐部”,受到了政治批判。郑晓京沉默了。
在奔赴工作岗位之前,郑晓京和罗秀竹来到新月的坟前,向亡友辞行。从今以后,就天各一方了。
她们默默地望着那荒凉的土坟。
“新月,我们走了!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再来看你……”罗秀竹泣不成声,拉拉郑晓京的衣袖,“你也跟她说句话吧!”
郑晓京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说:“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掘墓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秀竹茫然地问她。
她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忘了吗?这是《哈姆雷特》里的台词。”
她们不知在坟前痛哭了多久,捧起和着泪水的黄土,添到坟上。然后,她们来到“博雅”宅,交还新月的遗物。她们要离开二十七斋了,无法再保存了。
见到这两个和女儿同龄的姑娘,见到女儿当年入学时的行囊,韩子奇昏厥过去!
从此,他一病不起……
1966年8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博雅”宅!
这场灾难也许根本无法避免,也许只是因为被人们淡忘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当年,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断送了整个奇珍斋。
被韩太太辞退的账房先生老侯,穷困潦倒。这时,韩家的仇敌蒲绶昌向他伸出了手,重金礼聘,请他出山,蒲绶昌深知他是个理财能手。老侯迫于生计,怀着对海外未归的韩子奇深深的歉疚,出任汇远斋账房。
某日,警察局的一名和汇远斋常来往的巡警又来喝茶、闲聊,老侯在无意中突然发现巡警的手上带着一只蓝宝石戒指!
他心里一动,装做不太在意地问:“您这戒指儿……是哪儿买的?”
“你给看看成色,”巡警微笑着脱下戒指,炫耀地递给他,“这不是买的,是相好的送的……”他并不讳言自己的隐私,他和某老板的第三个姨太太“相好”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老侯接过戒指,仔细一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正是那一只不翼而飞的三克拉蓝宝石戒指,他太熟悉了,决不会认错!那么,怎么会到了巡警的“相好的”手中呢?他苦苦地思索……哦,是了,奇珍斋发现失窃的前一天,陪韩太太到店里打麻将的,其中就有那个女人!
一切都清楚了!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对巡警佯称“留下好好儿看看”。等巡警走后,他拿着这只戒指直奔“博雅”宅!
“主啊!我可洗清了,洗清了!……”他在韩太太的面前,大叫一声,喷出一摊鲜血,昏倒在地上!
韩太太没有收下这只戒指,又奉还了巡警,她怎么敢惹警察局的人?她向侯嫂退还了当初的赔款,痛哭流涕,说了无数好话。但她不可能把老侯再请回来,奇珍斋已经没有了。老侯洗清了不白之冤,却没有赎回性命,三天之后就与世长辞了,撇下了寡妇孤儿!……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并不是过去了的就可以忘却。老侯的孩子都长大了,虎子豹女四、五个,清一色儿的工人阶级。他们没有忘记苦难的家史,没有忘记惨死的父亲。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岁月,他们想起了过去。父亲是被资本家逼死的,他们拿店员不当人!韩家是资本家吗?当然是!公私合营那会儿,北京玉器行里但凡有点家底儿的,不划个资本家也是小业主,其中最阔的两家,一个韩子奇,一个蒲缓昌,却都什么事儿没有,嘿,奶奶的!蒲绶昌眼皮子活,头着解放,就逃往香港了,无产阶级专政拿他没辙;可是韩子奇不同,他从英国回来就再没出北京城,说是“破产”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这位当年的“玉王”不但漏划了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