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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抬头仰望,月色中黑影飘忽,那老汉腾空飞行,东一抓,西一摸,将三只鸽子尽数揽进怀中。
众人惊骇莫名。唐多多亮开嗓门,冲着老者大念“摩诃降魔咒”。老汉步态轻灵,从空中径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没听到降魔咒了,想当初,还是我教会凌波念的。”抚摸怀中鸽子,叹息道:“蒙鸠野性未除,差点被惊了魂。只怪我性急,当着凡人服食仙草。”
桃夭夭听他提到“蒙鸠”,心念微动,定睛凝视那“鸽子”,发现羽毛洁白莹润如锦缎,脑中闪过《荀子》里的文字“南方有鸟曰蒙鸠,以羽为巢……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又记起北宋黄庭坚感怀孤苦,所作《独宿》诗有云“永怀玉树埋尘土,何异蒙鸠挂苇苕。”暗思蒙鸠生性怪异——春天以羽毛筑巢,秋天必被大风吹坏,年年复复,永无悔意,正是命运多舛的不祥之物,怎么还有人精心饲养?再念及蒙鸠“无家可归”的结局,桃夭夭恻然伤感,只觉许老爹凄冷的笑声中,包藏着许多辛酸。
张富顺颤声道:“许老……老爹,你,你会腾云驾雾,你是神仙吗?”许老爹走到草屋前,灯光照亮他的脸,只见面容依稀,神采焕发,皱纹与白发荡然无存,哪是什么“老爹”,分明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
这时村里狗吠四起,各家点灯开门,探看这边的动静。“许老爹”喊道:“我在张富顺这儿招待外客,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歇了吧,明天早起干活。”众农户耳闻村长发话,都放了心,转身回家睡觉。许老爹拉了众人进屋,关好了房门,郑重道:“富顺,今夜的事千万别跟乡亲们讲,否则白露坪再无宁日,你们也休想安稳过活。”
张家四口人瞠目结舌,只是点头。桃夭夭憋了满腹的疑问,忍不住道:“许……许前辈,你跟峨嵋派有关系么?”
“许老爹”惨然一笑,道:“不错,我真名叫许青铉,早先是峨嵋驭兽门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弃徒。”
第九回白露夜语传嘉名
陆宽听怪人自称峨嵋“弃徒”,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许青铉瞅他两眼,道:“你们别害怕,我虽已被逐出门墙,但矢志未改,这没用的残躯,早晚要为峨嵋粉身碎骨。”
他语调平淡,却隐然有种忠直的豪气。桃夭夭深为感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安慰道:“张大叔,大娘,许前辈绝非妖邪。他多年隐匿身份,想是有难言的苦衷。”
陆宽慢慢坐回凳中,暗想“贤弟性情耿直,讲话太武断。咱们跟这姓许的初次相遇,怎知他的底细?他处心积虑装成老头子,恐怕连姓名也是假的。”唐多多见经此一闹,再没人逼他喝药了,对许青铉倍生好感,连称“许老爹”是好人,不是妖怪,否则早被“降魔咒”吓出尾巴了。
众人神情各异,而那许青铉坦然自若,似乎早已习惯旁人猜忌的目光。他放开手中蒙鸠,目送怪鸟蜷缩于墙角,默然不语。
张富顺挤眼努嘴,示意大娘和儿子躲进里屋,倒了杯热茶,放到许青铉跟前,勉强笑道:“许……许……咳,我们白住了多少年,竟没认出活神仙,呃……你岁数也不大,我,我还是叫许老爹吧。”
许清铉道:“你叫我许老爹不吃亏,我是前朝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六岁,外表瞧着年轻,实为刚才服下仙草所致。”
众人闻言骇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张富顺两个儿子年少好事,斜身趴住门框,从里间探出头张望。
许青铉续道:“止观法界是峨嵋仙客成道的圣境。那里一草一木,皆为神物。其中‘移星茱’能令真气重生。我离开峨眉时散尽全身真气,数年间老迈不堪。今日服下仙草恢复神通,精气完足,自然变回身强力壮的模样。”他口中解释,表情落寞,殊无半点喜色,抚膝叹道:“凌波已能进入止观法界修炼,真是后生可畏。重振峨嵋的重担,大约要指望她了。”
陆宽挨近唐多多,悄声道:“这人口气好大,小师兄,他真是峨嵋派里的前辈吗?”
唐多多才五岁,对于同门师兄师姐,多半只识其面不知其名,如何认得本派前辈?当下起劲儿的摇头。许青铉并无多言,从腰带中掏出一条白布条,展开放在桌上,只见布条里写着两行字——
“铉叔尊鉴:今有桃陆二君拜山求仙,余意试其志量,特遣两人赴白露坪降妖。若得其便,偏劳设法辅成。”落款是“凌波顿首”。文句虽简短,语气极为恭敬。
许青铉道:“自我驯养蒙鸠成功后,常常纵鸟北飞,期望鸟儿代我多看几眼峨眉山。半年前蒙鸠飞回,我发现鸟腿绑着布条,却是凌波的亲笔信,嘱咐我好好保养身体,待时机成熟重归师门。呵呵,老夫罪孽深重,此生休想重返峨嵋,凌波虽然性子宽仁,也不敢违背门规,只是画个饼子安慰我这孤魂野鬼罢了。”
他伸手一揽,将白绢收入怀内,接着道:“从那时起,我经常借助蒙鸠传书,向凌波打听峨嵋派的近况。前天她传来此信,让我帮新收的弟子捉妖怪。嘿嘿,老废物还能降妖?太看得起我啦……但细读信里‘若得其便’几个字,令我好生纳闷。若得什么便,能够帮忙捉妖?今日方知,凌波这丫头鬼精灵。她托你们带来‘移星茱’,意思让我服用后恢复元气,三日内消除白露坪的厄难,也帮助你们完成入门的试炼。”
桃夭夭道:“三日内除妖,那么三日后怎样呢?前辈仍会真气尽失?”
许青铉淡淡一笑,道:“小兄弟思路敏捷,有些资质。‘移星茱’长成时通体呈纯白色,凌波给我的那颗色泽青蓝,品质幼嫩,神气尚未发足。只令元气暂时复原,三日内我仍会变成废物老朽。嘿,峨嵋叛徒须废掉全身修为,终生不得再入山门。凌波想出这个法子,实是权宜之计。”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忖“我和陆宽屁本事没有,哪能对付妖魔?先前小雪还当大师姐故意刁难,白白让我们送死,岂料她暗地里早作了安排!——峨嵋弟子碍于门规不能帮我们,所以大师姐请峨嵋派的弃徒援手,咦,既有稳妥的法子,她为何不早点告诉小雪?”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我们若知此行必然成功,由此萌生惰意,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师姐所指的‘考验’,其实是测试我们的胆量,如果中途畏缩,品性的高低自然分明。”
念及此节,不禁对大师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到“这位许老前辈气度磊落,怎会是峨嵋叛徒?嗯,内中详情慢慢的弄清楚。假如许前辈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可要投桃报李,尽全力助他重回峨嵋派。”
陆宽看了凌波的手书,寻思法宝随身,又得强援相助,捉妖还不易如反掌?他满腔欢喜,凑拢套近乎:“许前辈,您是仙家高手,如何屈尊作小庄子的村长?”
许青铉喝了口茶,道:“十年前我流落此地,恰逢恶霸横行乡里。我虽没了法力,武艺倒还使得,寻常二三十人不能近身,一顿拳脚将恶霸打跑。乡民感念保境之功,推我为耆老。兴文县县令闻讯传召,要参我当乡里的保长。老夫宁可打铁度日,养鸟遣闲,不愿为官府卖力。但此后乡邻们有事都找我裁夺。天长日久大伙儿喊顺了嘴,送了我这非官非民的衔头。”
这时氛围融洽,众人重回堂屋待客,望向许青铉的目光中,交织着敬重和好奇的神色。张富顺连称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真龙当泥鳅;两个儿子满面兴奋,嘴里嘀咕不休;大娘收拾饭桌,道:“咱家刚到四川那会儿,各地正严查流民,全仗许老爹劝服村里的甲长收留,我们娘儿母子才能安身活命。这些年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老爹心里装着老百姓,办事行得正,讲话摔得响,比那些官家差役强千百倍!”
许青铉抱了抱拳,道:“富顺,老妹子,两个大侄子,拜托拜托,今晚的事切勿泄露给别人,只当是报答往日的小恩小惠罢。”
陆宽赞道:“老前辈大仁大义,更难得虚怀若谷,行善不计报偿。”
许青铉瞅了他两眼,道:“要成为峨嵋弟子,须是德才兼备的贤士。看你小哥言谈轻浮,好象没什么德行。莫非是名门之后?要不凌波怎会派你们前来?还特意嘱托我相帮。”
陆宽红了脸,道:“晚辈姓陆名宽,这位名叫桃夭夭,均是良家子弟。因先父和乱尘大师……”唐多多抢过话头,叫道:“我叫唐多多,我大哥是唐连璧,风雷门的美男子!全峨嵋派的师姐都这么夸他呢!”
许青铉面色稍和,点头道:“连璧那孩子我认识。唐门遭遇惨祸,他是……”话没说完,忽而象想起了什么,盯住桃夭夭,道:“你,你叫桃……桃……”
桃夭夭道:“让许前辈笑话了,晚辈叫做桃夭夭。”名字被人取笑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不太难为情。
但是许青铉却没有笑,皱着眉头反复念叨“桃夭夭”,脸色阴晴变幻,抬头问道:“是你爹取的名,还是你娘?”
桃夭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和我娘相依……”
许青铉道:“那你爹呢?”话音已经发颤,右手端起油灯,借灯光端详桃夭夭的脸。刹时气氛凝重,众人望向桃夭夭,瞧他脸上究竟有何怪异。
桃夭夭微现窘态,道:“我出生前爹就死了。老前辈打听这些干嘛?”
许青铉怅然若失,念叨:“死了……死了……真的死了?”忽道:“你娘的闺名,是不是有个‘瑶’字?”
桃夭夭大吃一惊,霍地跳起,道:“你,你怎么知道……”旧时母亲的闺名是自家隐私,除非至亲好友,绝少向外人透露,作儿子的更须刻意避讳。大诗人杜甫因母亲小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诗,礼法谨然,由此可见。当时桃夭夭惊疑不定,忽见许青铉站起身,嘴里嘟囔:“阿瑶,阿瑶,是,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难怪凌波这般重视……”
“当啷”一声,油灯掉落桌面,许青铉掩面掉头,拉开门板夺路而去。三只蒙鸠“咕咕”啼鸣,也随主人飞入夜色。桃夭夭疾步冲到门口,急道:“许前辈!快回来,我有几句话请教!”
天空银蟾皎皎,四周没半个人影,蓦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