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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姜如净转过了头来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四目相对,姜如净冷冷看着他的手。
邓青手指在刀背上点了两下,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的意思是,这把刀染了血不太干净了,我给你换把?”说着猛朝边上的队友使眼色,“喏,李泰那把刀不错,大师工艺!千锤百炼!”
“拿走吧。”姜如净轻声道。
“真钢锻造!绝对是……咦?”他反应过来姜如净说了什么,瞬间一脸狂喜,“尊哒?”
孰料姜如净不但将刀递了过去,还一脸愧疚,“对不起,一直强占着你的刀。”
邓青一脸梦幻,总觉着这个姜如净不太真实,按理说,他就算不一拳捶过来,也应该是一个冷眼扫过来的呀!
邓青吆喝着其他队友,晃晃悠悠捧着自己的长刀走开了,一时间,这堆篝火旁只剩姜如净和阿叉摩罗二人。
姜如净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腹间包扎起伤口的漂亮蝴蝶结,一时间声音很低,“你也觉得,我很差劲吧?”
阿叉摩罗貌似苦恼,道:“怎么说呢……你刚刚这样问过了。”
“啊?”我问过了?姜如净一呆。
“介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阿叉摩罗这样问。
姜如净当然不愿。
他撇过了头去,不言不语。
阿叉摩罗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温和一笑,道:“那我给你说说他的故事吧。”
那是姜如净从未了解过的——佛的故事。
那位叫做“摩衲婆”的游僧出生即被抛弃,装在木盆里随波逐流,飘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神庙里。
神庙里就两个人,一位坡脚的扫洒僧人,一位年迈的瞎眼住持。
瞎眼方丈梦见佛光普照,便叫坡脚僧一早到神庙前的河边等着,说缘分将临,叫坡脚僧前去接缘。
坡脚僧果接到了一个木盆,并着一个静静沉睡的婴儿。
坡脚僧请住持为婴儿赐法号,却被方丈拒绝,住持说,他无德无能,不敢为“活佛”赐号。这天夜里,婴儿睁开了眼,见了生人,咯咯而笑,笑声发音宛如梵经中的三个字“摩衲婆”。
天外无情,道中有情,外道无我,如是胜我。
住持眼瞎耳明,忽有所感,念出了婴儿的法号——摩衲婆。
摩衲婆在这座冷火秋烟的神庙里慢慢长大,打小跟随老住持和坡脚僧研习佛法、四处化缘,适逢乱世,民不聊生,摩衲婆感人世苦厄,十岁那年便立志拯救世人。
可是他此刻只是一个普通的出家人。
老住持便说,你去为我寻一串佛珠来罢。
摩衲婆向坡脚僧索来一串佛珠,交给老住持,老住持并不接过,摇头道:“这是你索取得来,不是我要的佛珠。”
摩衲婆在杂物室寻觅许久,找到了些散珠,拈线穿珠,做成了一串持珠,交给老住持,老住持指着上面那颗母珠,问:“此为何种材料?”摩衲婆答不上来,老住持摇了摇头,道:“无知无觉,这也不是我要的佛珠。”
……
“仓促而定,这不是我要的佛珠。”
“慌乱而取,不行。”
“从商而购,不要。”
“捡漏,非你之物。”
“心乱,无还胜有!”
两年间,摩衲婆想了各种办法,取来了各种佛珠,皆不是老住持所要的佛珠。
他照旧干着又粗又重的活儿,把菩提树幼苗种下,把柴木劈成小段,日复一日。有一天,他的佛珠再次被老住持否定。这一次,他在那株菩提树幼苗旁静坐了三天三夜。
他收拾了行囊,向老住持和坡脚僧请辞。
他要去寻找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材料,去做独一无二的佛珠。
“他找到了吗?”姜如净问。
阿叉摩罗的眼神倏忽悠远,声音沉稳坚定,“他找到了。”
在他二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暴风雨的夜里,他被一枚石头绊倒。
电光火石间,摩衲婆忽然明了,他苦苦寻觅的材料,正是这风雨滂沱间最不经意的一点缘分。
捧着黑石头,他回到了河畔他生长的那座神庙,开始打磨石头,用拳头、用牙咬、用力掰。
第一年,他不依靠任何外物,将石头拆成了大小不一,统计一百零八枚碎石。
第二年,他开始用自己的手指和掌心去磨那些小石子,不断地研磨,掌心和指间起了数不清的水泡和老茧,血液和汗水浸入顽劣粗糙的黑石中。
第九年,他望着那一百零八枚水润光洁的珠子,手足无措,陷入了长长的思考。有一天,乱军闯入神庙,他为了保护老住持,被一刀斩下两个手指。可他没能救下老住持,老住持舍身饲鹰,喂饱了□□的乱军。
乱军走后,他捡起了自己被斩断的手指,将指骨磨成针,开始为他的那些黑色柱子打洞。
第十二年,他一身粗劣的麻木衣裳,捧着晶莹黑亮、圣光凛凛的佛珠,来到了佛像前。坡脚僧向其微笑,双手合十。
“他可真厉害。”姜如净不是滋味地说道。这样做成一串佛珠,可不止是厉害二字了。
阿叉摩罗默契一笑,双手合十。
三十六岁这一年,他辞别了坡脚僧,踏上了传道的路。
他坚信传道是拯救世人的唯一方法。他要将无上佛法,传到人民中去。
他走过一个个村庄,淌过了一条条河流,翻越过一座座山头,救活了无数个濒死的、麻木的、无知的人,宗教,从他这里开始紧密联系在一起,从他这里开始传播出去。
越来越多的人在苦难中找到了信仰,越来越多的人在可怕的战乱中依然心存希望,越老越多的人坚信佛能拯救人世。
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控制信仰,就等于控制了人心。
四十岁这一年,摩衲婆救起了一个身披残破铠甲的人。
摩轲诘·越鸟。未来打下两河流域最广阔国土的男人,越鸟王朝的开国君主。此刻,他只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将领。
一个败军之将。
“摩衲婆帮了他。”姜如净道。心下想着,没准儿当时李猎打算攻略摩轲诘也不说定。
“对。”阿叉摩罗眼底泛起虔诚与崇敬。“他决定帮他。”
他看见诸方割据为雄,各自为战,看见铁骑下人民崩溃的哭喊,看见四方战火硝烟,生灵涂炭,今日我与你联盟,明日我便背叛你而去。
他感到,光是传教,是救不了这片土地的。
“也许我也会手染无辜人的鲜血,也会做出背弃本心的决策,但是这片土地确确实实需要一位君主,到时候,再叫诸天神佛来审判我吧!”他拈动着手中漆黑的佛珠,脸上带着无畏的浅笑。这么多年来,他养成了对着佛珠自言自语的习惯。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说出去,一座座城池和村寨被占领,亦有无数人葬身在战争之中,葬身在他悲悯的眼神和佛号里。
他终日所对的,也只是那串佛珠。
所以也唯有这串佛珠,见证了他的纠结、他的痛苦、他的煎熬、他的佛心。
“我罪孽深重,恐千百世也还不过来。”沐浴在刺穿门帘的淡光之下,他双手合十,面容沉静,“唯愿有朝一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也愿,能再次与你相遇。”
阿叉摩罗看了姜如净一眼,见他垂着眼帘,胸膛起伏不稳。“穷极一生,他在找一个人。”
“那个人,便叫做‘如净道尊’。”
又是两个十二年过去,天下终得太平,越鸟王朝威名赫赫,周遭无一再敢来犯,摩轲诘与摩衲婆终于收回了他们的铁骑与镰刀,大兴农商,共创盛世。
与此同时,摩衲婆的传道之业也到达了顶峰,佛音传遍了整个帝国,连一些边远的小国家也有所影响。
摩轲诘给予了摩衲婆他应得的地位与尊重,在内心深处,他是摩衲婆虔诚的信教徒、疯狂的崇拜者。
他亲自护送摩衲婆回到幼时居住的神庙——伽蓝神庙,在那里,坡脚僧看着君王和上师,无悲无喜。摩轲诘扩建了那座神庙,还在全国大肆兴建佛寺,掀起崇拜之风。
摩衲婆即是他们的佛,信佛,则得永生。
望着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伽蓝佛寺,摩衲婆将自己关在了幼时居住的破旧厢房里,虔心礼佛,期望着太平盛世的持续,也期望着一场遥不可及的重逢。
为什么会期待着重逢呢?
佛珠不明白,它只是日复一日地听着这位挽救苍生于水火的上师,听他在午夜星罗棋布之时、在落日探出偈罗河面之时,轻念起一个名字。
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他最后的信念。
“信念……”姜如净低低笑了起来。
阿叉摩罗望着他,眼神澄澈,见他低笑,缓缓摇头,“后来直到圆寂,上师还是没有等到。”
摩轲诘陷入了疯狂。
他日渐衰老,头发白了,牙齿脱落,身形佝偻,娇妻美妾丰润的肌肤和醇香昂贵的美酒无法令他有任何一点感觉,无法得到满足。而他的朋友、他的导师摩衲婆——摩衲婆依然保持着年轻,时光仿佛停留在他最好的年纪,他芝兰玉树,而他已迟暮。
“摩衲婆啊,我的老友,每次看到你,我都像回到了我们初识的时候,都那么年轻。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化。”年纪渐大的国王这样说。
那僧人坐在菩提树下,干净无尘,双手合十,“这一切,都是佛降予我的恩赐。”
于是国王越发推崇佛教,视佛经如救命良药,他推行善举,一面在全国上下禁止暴行,一面却又将不敬神佛者毫不留情地烧死,他总想,他这般虔诚,定能像摩衲婆那般得到佛的恩赐,就算今生不成,来世也能成佛。
姜如净嗤笑:“佛岂是那么好成的。”
阿叉摩罗点头,“正是。他不但未能成佛,反而养出了修罗恶鬼。”
事实证明,物极必反。
宗教的地位与权力到达了顶峰之后,国家便陷入了畸形状态,无数人民不堪宗教的压迫,站了起来反抗。
摩轲诘的小儿子占多罗和他的大臣优钵罗,便是这些反宗教人士的领头人。